内务总管巫祁离去后，幽冥宫主殿再次被一种粘稠的寂静所笼罩。沈意棠独坐于冰冷的玉床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件破损的玄羽衣边缘。巫祁温和的笑容、滴水不漏的言辞，以及那份看似关怀备至、实则处处设限的“宫规”，如同无形的丝线，在她周围缠绕，编织成一张更为精致却也更为坚固的牢笼。
鬼将夜煞依旧如同沉默的礁石，驻守在阴影之中。那几名侍立的鬼娥，则始终低垂着头颅，苍白的面容掩映在阴影下，如同没有自我意识的提线木偶。沈意棠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离她最近的那名鬼娥。她看起来年纪很轻，身形纤细，穿着统一的淡灰色宫装，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姿态恭顺得没有一丝生气。
直接向夜煞打探消息，无异于与虎谋皮。那么，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鬼娥呢？她们是这幽冥宫最底层的存在，负责最琐碎的事务，或许也是信息流通的最末端。她们是否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是否会对她这个突如其来的“活人冥妃”抱有除了畏惧之外的好奇？
风险固然存在，这些鬼娥显然受内务总管巫祁管辖，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被迅速上报。但若因畏惧风险而什么都不做，那才是真正的坐以待毙。
沈意棠深吸一口气，决定进行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她需要找到一个看似合理、不易引起怀疑的借口。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引起微弱的回响。角落里的夜煞似乎毫无所觉，但那几名鬼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同时绷紧了一瞬，显示出她们并非完全麻木。
“我有些口渴，”沈意棠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疏离，“换一杯……温和些的饮品来，不要太凉。”她之前饮用过魂涎，此刻提出更换口味，合情合理。
离她最近的那名年轻鬼娥身体微微一颤，随即无声地躬身，脚步轻飘飘地转向殿外，前去取用。
沈意棠耐心等待着。片刻后，那名鬼娥端着一个玉盘返回，盘上放着一只白玉杯，杯中盛着半透明的、微微冒着热气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类似檀香的温和气息。
鬼娥将玉盘举过头顶，恭敬地呈到沈意棠面前。
沈意棠没有立刻去接，她的目光落在鬼娥那双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指关节处透着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她放缓了语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具有压迫感：“这是什么？”
鬼娥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回夫人，是……是月魂树叶泡的安神茶，性温，不伤身。”
月魂树叶？沈意棠想起幽昙苑湖心那株圣洁孤傲的巨树。她端起白玉杯，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她小口啜饮了一下，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带着淡淡的清甜和宁神的效果，确实比冰冷的魂涎更让她这具活人的身体感到舒适。
“味道尚可。”沈意棠放下茶杯，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名鬼娥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鬼娥的身体又是一颤，头垂得更低：“奴……奴婢没有名字。宫内皆以序号相称，奴婢是丙字柒叁号。”
序号？沈意棠心中一沉。连名字都被剥夺，只剩下冷冰冰的编号，这幽冥宫的等级森严和冷酷，可见一斑。这反而让她
这反而让她心中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但更多的，是看到了一个可能的突破口。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存在，内心深处，是否会藏着不甘与怨怼？哪怕只有一丝，也足以被利用。
“丙字柒叁……”沈意棠重复了一遍这个编号，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这茶，是你泡的？”
“是……是奴婢。”丙字柒叁号鬼娥的声音依旧颤抖。
“手艺不错。”沈意棠夸赞了一句，随即话锋微转，仿佛闲聊般问道，“我初来此地，对此处一切都很陌生。这幽冥宫……平日里，都这般安静吗？除了陛下、夜煞将军和巫祁总管，还有其他……像你一样侍奉的人吗？”
她问得随意，目光却紧紧锁定着鬼娥的细微反应。
丙字柒叁号鬼娥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宫……宫内规矩森严，奴婢等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不敢妄议其他。”
拒绝得很干脆，但也透露出一个信息：规矩森严，禁止私下议论。
沈意棠并不气馁，继续以温和的语气道：“我只是随口问问，毕竟日后要长居于此，多了解一些，也免得无意中触犯禁忌。譬如，那幽昙苑，景致虽奇，但似乎有些……危险？除了我，平日可还有人会去？”
她将话题引向幽昙苑，那是她遇袭的地方，也是可能藏着线索的地方。
听到“幽昙苑”三个字，丙字柒叁号鬼娥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连呼吸都似乎停滞了一瞬。她猛地摇头，声音带着惊恐：“奴婢不知！奴婢从未去过幽昙苑！那里是……是禁地，寻常宫人不可靠近！”
禁地？沈意棠心中一动。夜煞可没告诉她那是禁地，只说是景致尚可之处。是这鬼娥等级不够不知内情，还是幽昙苑确实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连普通宫人都讳莫如深？
“禁地？”沈意棠故作惊讶，“可我昨日还去散了心。”
丙字柒叁号鬼娥猛地抬起头，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惧，但仅仅一瞬，她又迅速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夫人身份尊贵，自然……自然能去。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求夫人别再问了！”
她的反应过于激烈，远超乎沈意棠的预料。这绝不仅仅是出于对规矩的恐惧，更像是对幽昙苑本身藏着某种极深的畏惧。
沈意棠知道不能再逼问下去，否则很可能适得其反，甚至引来监视者的警觉。她缓和了语气：“好了，我只是随口问问，你无需害怕。下去吧。”
丙字柒叁号鬼娥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躬身退下，重新站回原本的位置，但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
第一次试探，虽然未能获得具体信息，但并非全无收获。幽昙苑在底层宫人心中是“禁地”，且带有强烈的恐惧色彩。这本身就很不寻常。而且，这鬼娥的反应，表明她至少听说过一些关于幽昙苑的可怕传闻。
沈意棠将目光投向其他几名鬼娥。她们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绝对的静止，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但沈意棠敏锐的感知告诉她，她们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这里，丙字柒叁号的恐惧，同样感染着她们。
她需要换一种方式。强硬逼问不行，或许可以尝试示弱和共情？
接下来的两日，沈意棠并未再主动与鬼娥交谈，而是表现出一种适应不良的虚弱和忧郁。她吃得很少，时常望着大殿顶部那一片混沌的黑暗出神，偶尔会发出轻微的叹息。她将巫祁送来的凝魂露和幽檀果放在一旁，并未使用，只偶尔点燃那支紫魄安神香——此物燃烧时气息外散，相对不易做手脚，且她仔细检查过，确有一定安神效果。
她这种状态，显然被忠实地汇报了上去。期间，巫祁又来“请安”过一次，言语间满是关切，并带来了一些据说有助于活人适应冥界气息的温和香料，但都被沈意棠以“精神不济”为由淡淡打发了。夜煞则始终保持着沉默的护卫。墨源更是自那日幽昙苑现身警告后，再未出现。
第三日，沈意棠选择在距离鬼娥们稍近的一处靠窗位置（那窗并非真正的窗户，而是墙壁上镶嵌的一块巨大水晶，能模糊映照出冥界外部流动的幽暗光景）坐下，手中拿着一卷从阴册阁外围区域借阅的、关于冥界基础草药辨识的骨简，佯装阅读，眉头微蹙，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愁容和疲惫。
她维持这个状态许久，直到感觉一名负责擦拭殿内陈设的鬼娥，动作似乎比平日慢了些许，并且在她附近徘徊的时间稍长。
沈意棠知道，机会来了。她放下骨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无助的叹息，用恰好能让附近鬼娥听到的音量，喃喃自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也不知祖母如今怎样了……若她知道我身在此处……定会忧心忡忡……”
她提到了阳世的亲人，这是巫祁明确提醒要“当断则断”的禁忌。她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博，赌这些鬼娥并非完全铁石心肠，赌她们被压抑的人性中，还残存着一丝对“亲情”的模糊记忆或共鸣。
那名擦拭陈设的鬼娥动作猛地一顿，虽然背对着沈意棠，但沈意棠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过了好几息，那鬼娥才继续手中的动作，但频率明显紊乱了许多。
沈意棠没有再看她，而是重新拿起骨简，仿佛刚才只是无意识的呓语。她知道，种子已经播下，需要时间发酵。
果然，当日晚些时候，沈意棠准备歇息，那名丙字柒叁号鬼娥在为她更换寝具时（玉床上的铺设虽简陋，但也有一套类似锦缎的黑色寝具），动作极其缓慢，趁着背对角落夜煞视线的一刹那，以微不可闻的气声，快速说了一句：
“苑中……有‘蚀魂花’……遇生气……即狂……”
话音未落，她已迅速铺好被褥，退到一旁，恢复成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冒险从未发生。但沈意棠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残留的惊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蚀魂花？遇生气即狂？
沈意棠的心猛地一跳！她瞬间明白了幽昙苑袭击的真相！那些冥植并非被什么隐匿者操控，而是被她这个“活人”身上浓郁的生气所刺激！尤其是那株主动攻击她的、长着利齿的紫色花朵，恐怕就是所谓的“蚀魂花”！而那个隐匿者，或许只是利用了这一点，将她引到蚀魂花密集的区域，或者以某种方法暂时强化了那些花的狂暴本能！
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不仅解释了袭击的机制，也意味着，那个隐匿者可能并不需要拥有直接操控所有冥植的强大力量，其手段或许更偏向于诡计和引导。
丙字柒叁号鬼娥的冒险提示，让沈意棠看到了这些底层鬼娥内心深处尚未完全泯灭的一丝善意，或者更可能的是，是一种在森严压迫下对同样身处困境者的微弱同情。这同情虽微薄，却如暗夜中的萤火，给了她一丝希望。
她躺在冰冷的玉床上，闭着眼，心中思绪翻涌。巫祁的规矩，夜煞的冷漠，墨源的霸道，暗处的杀机……这幽冥宫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但如今，她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微小的、可以撬动的支点。
这些看似卑微无助的鬼娥，或许将成为她在这座绝望宫殿中，获取信息、甚至寻求一线生机的关键。她必须更加小心，更有耐心，如同春风化雨般，慢慢渗透，逐步建立联系。
接下来的日子，沈意棠不再急切地打探，而是开始有意识地、极其自然地表现出对冥界一些“无害”事务的好奇，比如某种冥界特有的、味道尚可的果子的来历，某种发光矿石的用途等等。她不再直接询问敏感话题，而是通过这种看似琐碎的交流，慢慢降低鬼娥们的戒心。
同时，她也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阴册阁外围区域那些基础典籍的阅读中。她不再冒险触碰那些带有禁制的残卷，而是系统地阅读关于冥界地理、常见鬼物、基础冥草冥矿、乃至一些冥界基础符文和阵法原理的书籍。知识就是力量，哪怕是最基础的知识，也可能在关键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手腕上的冥妃印偶尔会传来微弱的波动，仿佛另一端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偶尔会将目光投向这个被他禁锢的“所有物”。每次感应到这种波动，沈意棠都会强制自己压下心中的厌恶和愤怒，表现出一种顺从的、甚至是略带忧郁的平静。
她像是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亦或是最坚韧的囚徒，在黑暗中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挣脱牢笼的机会。
幽冥宫的时光在死寂中缓缓流淌，而沈意棠的沉默反抗，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