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意棠坐在那张冰冷宽大的玉床上,身体僵硬得如同雕塑。鬼将夜煞单膝跪地的身影,如同铁铸的山峦,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冥界?幽冥宫?鬼帝陛下?夫人?
这些词汇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反复炸响,将她原本的世界观击得粉碎。她自幼接触鬼神之事,自以为对阴阳两界已有颇多了解,可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过往的认知是何其浅薄。沈家祠堂的勾心斗角,玄门内部的权力倾轧,与眼前这代表着天地法则一部分的冥界至尊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夫人?”夜煞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询问。他似乎并不擅长与活人,尤其是与一位被陛下以如此非常手段“请”来的活人女子打交道,刻板的恭敬下,是显而易见的疏离。
沈意棠猛地回过神,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细微的刺痛感让她混乱的思绪勉强凝聚。她不能在此刻崩溃。无论处境多么荒谬和绝望,她还活着,这就意味着还有转圜的余地。祖母曾说过,世间万物,皆有一线生机。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夜煞将军,请起。”
夜煞依言起身,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沈意棠前方大部分幽暗的光线,他仅剩的右眼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指示。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沈意棠环顾这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大殿,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窥视感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夜煞的出现而变得更加清晰。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蕴含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好奇、审视,甚至还有一些……不加掩饰的恶意。
“回夫人,幽冥宫内有无数宫娥、侍从以及守卫。”夜煞的声音毫无波澜,“但陛下有令,夫人初至,需静养适应冥界气息,故未让闲杂人等靠近惊扰。末将奉命,是夫人在此处的直接护卫与联络官。”
直接护卫?联络官?说得倒是好听,恐怕监视和控制的成分更多吧。沈意棠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很清楚,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是徒劳的,甚至可能招致更坏的后果。眼下,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囚禁她的地方,了解那个强行与她缔结契约的“鬼帝”墨源,以及……这份所谓的“冥婚契约”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内侧那个暗紫色的印记上。印记微微发热,像是一个活物,与这幽冥宫深处某个强大的存在隐隐共鸣。这感觉让她极其不适,仿佛自己的灵魂被拴上了一条无形的锁链。
“这个印记,”沈意棠抬起手腕,展示给夜煞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什么?”
夜煞的独眼扫过那个印记,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是混合着敬畏与了然的神情。“此乃陛下亲赐的‘冥妃印’。”他回答道,“是您身份的象征,亦是与陛下之间的灵魂联结。凭借此印,夫人可在幽冥宫内大部分区域自由行动,寻常冥界阴煞之气无法侵蚀您的肉身,宫中低阶鬼物亦不敢近身冒犯。”
自由行动?沈意棠捕捉到这个词汇,心中微微一动。这或许是眼下唯一听起来不那么糟糕的消息。至少,她不是被完全囚禁在这张玉床上。
“灵魂联结?”她更关注的是后面这个词,“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夫人的安危与感知,陛下能有所察觉。”夜煞的回答依旧简洁,却让沈意棠的心沉了下去。这岂不是说,她无论做什么,只要墨源愿意,都能知道?这比最严密的监视还要可怕。
“如果……我是说如果,”沈意棠斟酌着词句,试探着问,“我试图离开冥界呢?”
夜煞的独眼骤然锐利起来,周身那股收敛的煞气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丝,让沈意棠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夫人,”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冥婚契约已成,天地法则见证。夫人已是冥界之人,幽冥宫是您的居所。擅自脱离契约,将受法则反噬,魂飞魄散。且……”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绝对的笃信,“陛下不允许。”
最后那句话,像是一记重锤,彻底粉碎了沈意棠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魂飞魄散……墨源不允许……她毫不怀疑夜煞话中的真实性。那个男人,拥有着足以掌控她生死、甚至死后魂魄的力量。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凭什么?凭什么她的人生要由这样一个霸道、冷酷的存在来随意决定?就因为她是什么该死的“极阴之体”?
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反而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警惕。她转移了话题,目光再次投向大殿深处那些幽暗的通道:“我有点饿了,也有点渴。”作为活人,她需要食物和水。她想知道,这冥界之中,是否有活人能生存所需的物资。
夜煞似乎早有准备,回答道:“请夫人稍候。”他转身,对着空旷的大殿沉声道:“奉陛下令,为夫人准备膳食。”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广阔的大殿中回荡。片刻之后,一阵轻微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从一条通道中传来。沈意棠凝神望去,只见四名身着淡灰色宫装、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女子,低着头,脚步轻盈地飘行而来。她们手中捧着玉盘,上面摆放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只玉壶。
这些女子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阴气,显然并非活人,而是冥界的鬼娥。她们行动无声,举止刻板,将食物小心翼翼地放在玉床旁的一张矮几上,然后便垂手退到一旁,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沈意棠一眼。
沈意棠看向矮几上的食物。点心做得十分精巧,是人间常见的样式,桂花糕、荷花酥之类,但颜色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苍白,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玉壶中倒出的液体,也并非清澈的茶水,而是一种泛着淡淡莹白的粘稠液体,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冷香。
“这是……”沈意棠有些迟疑。这些东西,看起来可不像是给活人吃的。
“夫人放心,”夜煞解释道,“这些点心是以冥界特有的‘阴禾’粉末混合月华露制成,这壶中是采集自忘川河源头的‘魂涎’,虽与人间食物不同,但足以滋养夫人的肉身与魂魄,助您适应此界气息。”
阴禾?魂涎?名字听起来就让人不安。沈意棠腹中确实饥饿,但看着这些诡异的食物,实在难以下咽。可她也明白,既然身在此处,恐怕没有挑剔的资格。若不想活活饿死,就必须接受冥界的规则。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拿起一块看起来最正常的“桂花糕”。入手冰凉,质地细腻,却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她闭上眼睛,咬了一小口。没有想象中的怪味,反而有一股清凉的气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身体的饥饿感和部分疲惫,连带着因为惊吓而一直紧绷的神经也舒缓了些许。
的确能果腹,甚至对魂魄有滋养之效。沈意棠心中暗惊,这冥界之物,果然神奇。她默默地吃下一块点心,又小口啜饮了一点那所谓的“魂涎”。液体入喉,同样是一片清凉,精神为之一振。
进食的过程中,沈意棠能感觉到那四名鬼娥和夜煞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夜煞是在确保她无恙,而那些鬼娥的目光则更加复杂,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和……畏惧?
是因为她活人的身份?还是因为手腕上这个“冥妃印”?
用完简单的“膳食”,鬼娥们无声地上前收拾好杯盘,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大殿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意棠看向如同铁塔般伫立在一旁的夜煞,知道从他这里恐怕很难再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这个鬼将忠诚、刻板,一切以墨源的命令为最高准则。想要了解真相,或许需要靠自己探索。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四肢。玉床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她打了个冷颤。她身上还穿着在沈家时那件素色的寝衣,在这阴冷的幽冥宫中,显得格外单薄。
“夜煞将军,”沈意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我有些冷,可否为我寻一件御寒的衣物?另外,这幽冥宫……我能否随意走走?毕竟,如你所说,这里现在是我的‘居所’。”
夜煞的独眼看向她,似乎是在评估她的请求。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夫人请稍候。”他再次以那种特殊的方式传令。很快,另一名鬼娥捧着一件叠好的黑色羽衣飘然而至。那羽衣不知由何种鸟类的羽毛织成,色泽乌黑亮丽,隐隐流动着暗光,看起来轻便而华贵。
“此乃‘玄羽衣’,可抵御冥界寒气。”夜煞道。
沈意棠接过羽衣披上,一股暖意顿时包裹全身,将周围的阴寒之气隔绝在外。好东西。她心中暗道,这冥界之物,确实非凡。
“至于行走,”夜煞继续道,“陛下有令,夫人可在幽冥宫内殿范围活动。内殿设有结界,安全无虞。只是有些区域力量紊乱,或有关押要犯的禁地,还请夫人切勿靠近,以免发生意外。”他说话的同时,抬手向一侧的通道示意,“从此处前行,可至‘幽昙苑’,是宫内景致尚可之处,夫人或可散心。”
幽昙苑?听起来像是个花园。沈意棠点了点头:“有劳将军指引。”
她需要走出去,需要看看这座囚禁她的宫殿,需要寻找可能存在的破绽或线索。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沈意棠紧了紧身上的玄羽衣,迈步向着夜煞所指的那条通道走去。通道两旁镶嵌的幽蓝宝石投下冰冷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夜煞并未紧随其后,而是如同融入阴影般,与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既履行着护卫(监视)的职责,又给了她一定的空间。
通道漫长而曲折,仿佛没有尽头。墙壁是某种漆黑的石材砌成,触手冰冷坚硬。沈意棠能感觉到,随着她的深入,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奇异力量,或者说冥界特有的“阴气”,变得更加浓郁。若非手腕上的冥妃印微微发热,散发出一种柔和的力量护住她的心脉,恐怕以她活人的体质,早已感到极度不适。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隐约有了一丝不同的光亮。沈意棠加快脚步,走出通道的尽头,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微微怔住。
她确实来到了一处“花园”。
但这花园的景象,却与她认知中的任何园囿都截然不同。没有阳光,没有绿叶,没有繁花。天空是一片永恒的暗紫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流动的、如同极光般的幽暗光带。脚下是漆黑如墨的土地,光滑得能映出人影。
而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着无数奇形怪状、散发着幽幽光芒的植物。有如同水晶般剔透、枝干蜿蜒如鬼爪的树木,有盛开着惨白色、花心如同眼睛般一眨一眨的巨大花朵,有漂浮在半空、如同幽灵般摇曳的发光藤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冷香,夹杂着淡淡的腐朽气息。
这里就是幽昙苑。冥界的花园,死亡与寂静中绽放的诡异之美。
沈意棠小心翼翼地走在光滑的黑石小径上,目光警惕地扫过那些奇异的植物。她能感觉到,这些植物并非死物,它们拥有着微弱的意识,甚至……可能具有攻击性。一株靠近小径的、长着利齿的紫色花朵,在她经过时,突然向她探了过来,但就在快要触碰到她玄羽衣的瞬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又猛地缩了回去,花瓣瑟瑟发抖。
是因为冥妃印?沈意棠摸了摸手腕上的印记。
她继续深入苑中,发现园子中央有一片宽阔的黑色湖泊,湖水平静无波,如同墨玉。湖心有一座小岛,岛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株巨大无比的树。那树的枝叶是半透明的银白色,如同冰雕玉琢,散发着柔和皎洁的光芒,与周围诡异的环境格格不入,显得圣洁而孤独。
“那是月魂树。”夜煞的声音突然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吓了沈意棠一跳。他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些许。“传说其根系连接着月亮的本源,是三界中唯一能在冥界绽放纯净月华之物。”
月魂树?沈意棠望着那株孤傲的树,心中莫名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这片死亡国度,竟然存在着如此纯净的光明之物。
就在她凝神眺望月魂树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湖畔另一侧的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感觉转瞬即逝,但她敏锐的阴阳眼却捕捉到了一丝残留的、极其隐晦的恶意。
那不是好奇,也不是畏惧,而是真正的、冰冷的杀意。
沈意棠的心猛地一紧。这幽冥宫中,果然并不平静。除了那个将她掳来的鬼帝墨源,除了刻板忠诚的鬼将夜煞,还有别的存在,对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冥妃”,抱有敌意。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继续沿着湖畔漫步,心中却已翻起波澜。前路凶险,她必须更加小心。在找到摆脱契约的方法之前,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
而此刻,在幽冥宫最深处的冥心殿内,无尽的黑暗如同活物般涌动。高踞于漆黑王座之上的墨源,缓缓睁开了那双深邃的紫眸。他指尖把玩着一缕微弱的气息,那气息,正是源自沈意棠。他通过冥妃印,能模糊地感知到她的情绪波动——恐惧、愤怒、茫然,以及一丝刚刚升起的警惕。
“开始察觉了吗……”墨源低声自语,冰冷的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沈意棠,不要让本座失望。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