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黄道吉日,宜祈福、迎娶、开市、动土,亦是永宁侯秦啸奉旨凯旋,班师回府之日。
天才蒙蒙亮,永宁侯府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往日森严寂静的府邸,此刻如同烧开了的滚水,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一种近乎沸腾的紧张与喧嚣。仆役们穿着清一色新制的靛蓝短褂,如同训练有素的蚁群,在管事们急促的吆喝声中,穿梭于庭院廊庑之间,进行着最后的洒扫布置。朱漆大门洞开,门槛被擦得光可鉴人,门前青石甬道两旁,早已肃立着两排手持净水器具、准备泼洒净街的家丁。空气中混合着新漆的刺鼻气味、香烛的氤氲烟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与荣耀即将降临的躁动气息。
颐福堂内,程夫人早已梳妆完毕。她今日穿上了那身最为庄重华贵的绛紫色缂丝百鸟朝凤纹宫装,头戴赤金点翠五凤衔珠大簪,耳垂明月珰,腕套翡翠镯,通身气派雍容华贵,不怒自威。她端坐在正厅上首的紫檀木嵌大理石扶手椅上,手中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君山银针,看似平静,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不时望向门外日晷的目光,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与期盼。她的儿子,永宁侯府的顶梁柱,今日就要荣耀归来了!这将是她作为母亲、作为侯府主母,最为风光显赫的时刻!
柳姨娘更是精心打扮,一身石榴红缕金穿花云锦裙,衬得她肤白胜雪,艳光四射。她早早便来到颐福堂伺候,殷勤地为程夫人布茶添香,言语间满是奉承与喜悦,眼角眉梢却难掩一丝志得意满与急不可耐。她将自己所出的庶子秦安也打扮得如同年画上的福娃娃,带在身边,时刻准备在侯爷面前展现“母慈子孝”的景象。
与颐福堂和府门前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依旧沉寂如夜的锦瑟院。
陆云晚起身的时间比平日更早了些。窗外微熹的晨光尚未驱散夜的寒意,院中草木凝着露珠,寂静无声。秋月早已备好了温水,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和不安。
“小姐,今日……我们真的要出去吗?”秋月的声音带着颤音。她知道,一旦踏出这个院子,小姐就将直面那位素未谋面、却掌握着她们生杀予夺大权的侯爷,以及整个侯府审视、轻蔑甚至敌意的目光。
陆云晚对镜整理着衣襟,闻言动作未停,声音平静无波:“自然要去。侯爷归府,阖府迎驾,这是规矩。我们若不去,便是失礼,授人以柄。”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素面杭绸襦裙,颜色清淡,料子普通,是原主陪嫁中最为低调不起眼的一件。头发挽成简单的圆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与程夫人的华贵、柳姨娘的艳丽相比,寒酸得如同误入琼楼玉宇的灰雀。
“可是小姐,她们定然会……”秋月欲言又止,眼圈微红。她替小姐感到委屈,明明是名正言顺的侯夫人,却要如此憋屈。
陆云晚转过身,看着秋月担忧的小脸,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记住,今日我们出去,不是去争宠,也不是去显摆,只是去尽一个‘本分’。多看,少说,谨守礼仪,不出差错,便是胜利。至于其他……”她顿了顿,眸光微凝,“静观其变即可。”
她的镇定感染了秋月。秋月用力点点头,替小姐最后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裙摆,主仆二人这才推开院门,踏入了那片已然喧嚣鼎沸的侯府。
越靠近府门主院,气氛便越是热烈而肃杀。仆役们垂手肃立,鸦雀无声,只有管事们压低嗓音的指令偶尔响起。各房有头有脸的姨娘、少爷、小姐们也已按品级站定,衣香鬓影,珠环翠绕,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洞开的、象征着权力与荣耀的朱漆大门。
程夫人自然是站在最前方,柳姨娘紧挨其侧,抱着庶子,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其余人等按亲疏尊卑依次排列。而当陆云晚主仆到来时,负责引导的婆子目光闪烁了一下,面上带着一丝为难和轻蔑,最终将她们引到了人群的最边缘、靠近回廊立柱的一个不起眼角落。这个位置,既符合她“夫人”的身份(未敢完全剔除),又最大限度地将其边缘化,几乎被前面的人群完全遮挡。
陆云晚对此似乎毫无异议,顺从地站定,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裙角上,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秋月站在她身后,紧张得手心冒汗,却能感受到小姐背影传来的那份异乎寻常的沉静,让她勉强稳住心神。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阳光渐渐升高,洒在庭院中,将每个人的身影拉长。空气中弥漫着香烛、油漆和人群聚集产生的混合气味,闷热而压抑。
突然,府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如同擂响的战鼓,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紧接着,是兵器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以及门房激动到变调的高声唱喏:“侯爷回府——!”
这一声如同号令,原本肃立的人群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伸长了脖颈,目光灼灼地望向大门方向。
程夫人脸上瞬间绽放出激动与自豪的光彩,柳姨娘更是踮起了脚尖,脸上堆满了娇媚期待的笑容。
陆云晚也微微抬起了眼眸,目光平静地穿过人群的缝隙,望向那光芒涌入的入口。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队盔明甲亮、煞气凛然的亲兵卫队,他们鱼贯而入,分列甬道两旁,如同两排沉默的铁塔,瞬间将侯府的奢华精致染上了一层边关沙场的铁血肃杀之气。随后,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强烈的日光,迈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踏入了侯府的门槛。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喧嚣和光线都汇聚到了他一人身上。
永宁侯秦啸!
他并未穿着正式的朝服,依旧是一身玄色暗纹的戎装,风尘仆仆,甲胄上甚至还能看到隐约的磨损痕迹和未曾完全擦拭干净的血渍(或许是刻意保留,以彰显战功)。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松,即使经过长途跋涉,依旧不见丝毫疲态,反而有种历经沙场淬炼后的精悍与冷峻。
他的面容因逆光看不太真切,只能隐约看到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但那股扑面而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却让在场所有人,包括前排的程夫人和柳姨娘,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的气势,混合着沙场血腥磨砺出的铁血与煞气,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虚饰与伪装,直抵人心。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迎接的众人,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与估量,所过之处,众人无不低头垂眸,不敢直视。
他的目光在程夫人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程夫人激动地上前一步,还未开口,柳姨娘已经抱着孩子挤上前去,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侯爷!您可算回来了!妾身和安哥儿日日盼着您呢!”
秦啸的目光落在柳姨娘和庶子身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柳姨娘却如同得了莫大的鼓励,脸上笑开了花。
随即,那冰冷的目光继续移动,掠过一张张或激动、或谄媚、或敬畏的脸,最终,如同不经意般,扫过了人群边缘那个不起眼的角落,落在了垂眸静立的陆云晚身上。
那一瞥,极其短暂,甚至没有片刻的停留。
没有好奇,没有探究,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片彻底的、如同看待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般的漠然。那眼神,比厌恶更令人心寒,因为它意味着彻头彻尾的无视,意味着在他眼中,她这个“冲喜新娘”的存在,轻如尘埃,甚至不值得他投注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陆云晚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目光的掠过,如同冰冷的刀锋擦过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她依旧保持着垂眸的姿态,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袖中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收紧,指尖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她更加清醒。
果然……如此。
这漠然,虽在预料之中,但亲身感受,依旧能体会到那份沉甸甸的、属于权力碾压的窒息感。她这位名义上的夫君,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冷硬如铁,难以接近。而她这个被强塞给他的“妻子”,在他凯旋荣耀归来的时刻,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多余。
周围的喧嚣、程夫人的激动、柳姨娘的得意,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陆云晚站在人群的边缘,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处境的微妙与艰难。前路漫漫,这位冷峻侯爷的归来,非但不是她的庇护,反而可能将她推向更深的漩涡。
然而,在这巨大的压迫感和孤立无援的境地中,她的脊背,却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了一些。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迎难而上。这初次的锋芒相对,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