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霜撑着下巴沉吟。
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薛权满是诚恳的脸,又略过那位低头垂目的太医。
她看得分明,这太医言辞闪烁、诊断笼统。要么是薛权用了什么稀罕药物,让她查不出所以然;要么,她根本就是被薛权收买串通,两人在唱双簧。
呵,有趣。
“陛下,”薛权看她沉默不语,在旁谏言,“臣知道你着急要索引,可如今大家实在病得提不起笔。还请您容大家休息两日……哦不,只需一日,大家只要能休息上一日,回回精神,明日就能回来继续干活。大不了……”
她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大不了臣豁出这张老脸,去各位同僚家中给他们家内磕头谢罪,总能把大家再聚在一起、办完这桩差事。”
楚云霜心中冷笑。
寻书索引,的确是她要的,但也的确不是眼下急需。
她真正的目的是尽快查明出云当年的异象。
如今出云相关书目的索引整理的差不多了,顺便还查到了卢远舟当年升迁的猫腻以及一些意外的发现,只余下一些诗文杂谈慢慢进行索引补充便可。
这一趟够本了。
她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无奈与体恤,叹口气,轻声道:“既然诸位爱卿身体不适,朕也不是不近人情的君主。编修索引之事就先搁置吧。让所有人都回去好生休养,待身体康复些,再安排学士轮值,补全索引,定期查漏补缺。”
此言一出,库内那些还“坚挺”着的官员,连同那些“病弱”的,都明显松了一口气,纷纷跪地谢恩,而后互相搀扶着、踉跄着离开了兰台库。
紧接着,在兰台内伺候的宫男和太监们也纷纷称病退下。
一时间,所有在兰台库伺候的人全都走干净了!
只剩下楚云霜和她身边的内侍。
方才还人声窸窣的案牍库,顷刻间变得分外安静。
楚云霜独自站在巨大的案牍架之间,眼中一片冰寒。
……
午后,楚云霜才刚回到坤元宫,紫宸殿外已经候着数位内阁大臣,卢远舟也在其中。
楚云霜的屁股都还没碰上金交椅,为首的老御史便一展官袍跪下,痛心疾首道:
“陛下!老臣冒死进谏!兰台库乃国之重地,诸位学士皆是国之栋梁,陛下岂可因一己之私,将他们拘禁库中,做那重复编撰寻书索引的无用之功?如今累倒那么多人,朝野非议,实非明君所为啊!”
她声泪俱下,仿佛楚云霜犯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罪。
其余几位大臣也纷纷附和,唾沫横飞地指责楚云霜荒废朝政、胡作非为。
楚云霜安静地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扫了一眼卢远舟。
卢远舟恍若不觉,低眉垂手,随着他人的言语或叹息或摇头。
待所有人说完,楚云霜懒懒地抬了抬手。
侯公公立刻会意,将两本厚薄、新旧不一的册子呈到御前。
“诸位爱卿哭完了吗?”楚云霜青葱般的指尖点在那两本册子上,“哭完的话,不如来看看这个。”
几个老臣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拿过册子细看。
只一瞬,眼泪也没了,哽咽也听不见了,整个殿内,只剩长长的沉默。
“看来,诸位爱卿已经看明白了。这其中旧的一本,是旧版的索引;这本新的嘛,当然是朕最近让几位学士新编的。”
她拿过两本册子,翻开目录,叹息着道,“对比新旧索引,想必傻子都能看出来,旧索引字迹潦草、行文敷衍。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凑合能用,最多查书的时候费事一些……”话到一半,楚云霜目光转厉,“可同一个类目下竟然少了这么多书,又有这么多重要典籍缺页。”
“这还只是其中的一册,若是所有索引都拿起来对比,大家猜猜看,兰台库这些年究竟丢了多少典籍卷宗?”
“哗啦”一声,楚云霜把两本索引丢到地上,怒声道:“连先帝收藏的书画大家孤本都能缺页、前朝案件卷宗文书都能丢失!若不是此番朕下令重编索引,这些亏空,恐怕等到猴年马月也无人发觉!”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神色骤变的大臣们,语气骤冷:“薛权身为兰台使,监管不力,是谓渎职!其下属,要么是监守自盗、收贿赂偷书撕页的蠹虫,要么就是尸位素餐的混子!诸位今日既到朕跟前替她们‘请命’,不如就替她们选个合适的罪名吧?是‘蠹虫’合适,还是‘混子’合适?”
大臣们一时噤若寒蝉,先前的气势荡然无存。
楚云霜向来不理朝政,一副昏君做派,大臣们只以为她就会寻个美男图讨好妖妃,谁知道她竟有如此眼力,能通过索引比对出这些旧事,还如此上心!
原本想指责楚云霜为了取悦妖妃、效仿前朝“烽火戏诸侯”的“谏臣”们,此刻都一言不发,冷汗如雨下。
低头对视的眼里都写满了后悔和对薛权的责怪——只同她们说了昏君妖妃在兰台库作乱的事,新旧索引的事怎么不同她们说清楚!
早知道便不来了!白沾了这晦气!
“怎么?”楚云霜冷笑,“刚才不还指着朕的鼻子骂得中气十足么?现在怎么一个个哑巴了?”
明明她的年纪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小,可此时她的气势竟压得这些官场老油条们微冒冷汗。
一旁的卢远舟始终神色淡然,见情况不妙,适时出声开脱:“陛下,大人们想必是被这触目惊心的亏空给惊得失语了。”
“各位大人都是国之重臣,每日为了辅佐陛下处理国事奔波,并不知兰台学士们竟然渎职至此。她们只是眼见陛下为了云妃在兰台库连耗数日、没有上朝,所以急于劝谏。”
说到最后,她长长叹了口气,言辞恳切道,“还望皇上明鉴,她们可都是忠良之臣呐!”
寥寥几语,就将兰台定性为渎职、在场的都是忠良之辈,还将这一切的起始怪罪到了楚云霜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