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的奉天城,西关艳春堂是出了名的销金窟。腊月里,北风刮得紧,雪花裹着煤灰,把天地搅得浑浊。十八岁的妓女翠喜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日渐憔悴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再看也看不出花来。”身后传来老鸨王妈冰冷的声音,“今儿个要是再揽不到客,厨房还有半拉窝头,吃了就睡吧。”
翠喜低下头,不敢应声。她原是城外农户家的女儿,三年前爹娘为换两袋高粱米,把她卖到了这地方。初来时还有些水灵,如今接客多了,眼角已有了细纹,脸色蜡黄,恩客们渐渐看不上她了。
夜深了,翠喜裹着破棉袄,偷偷溜到后院井边打水。风雪正紧,她忽然听见墙角有微弱的呻吟声。走近一看,是个冻得半死的老太太,蜷在草堆里,嘴唇发紫。
“姑娘,行行好,给口热水...”老太太气若游丝。
翠喜本不想多事,但看老人实在可怜,便扶她到自己那间窄小的下房,倒了碗热水,又偷偷从床底摸出半块藏着的糖瓜,塞到老人手里。
“好心有好报。”老太太喝完热水,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塞到翠喜手中,“这是个宝物,用的时候小心,切记,每月十五需得用指尖血喂养,否则反噬其身。”
翠喜正要推辞,老太太却已起身,颤巍巍地推门离去,消失在风雪中。
回到屋里,翠喜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美人画皮。画上的女子杏眼桃腮,眉目含情,竟与活人无异。她犹豫片刻,将画皮往脸上一贴,顿时觉得一阵清凉。
再看镜中,翠喜惊呆了——镜中人明眸皓齿,肤如凝脂,眼波流转间自有万种风情。她颤抖着手抚摸自己的脸,触感温热真实,完全不像戴着什么面具。
“这、这是我吗?”
第二天晚上,翠喜忐忑地跟着王妈来到前厅。当她出现时,原本喧闹的厅堂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这是新来的姑娘,叫...叫彩凤。”王妈反应极快,满脸堆笑地介绍。
那晚,翠喜成了艳春堂的头牌。富商豪绅争相为她一掷千金,她第一次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房间,穿上了绸缎衣裳。但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她总会借口身体不适,早早闭门谢客。
子时一到,画皮便开始收缩,紧贴着她的脸,仿佛要吸进骨头里。翠喜咬着牙,用银针刺破指尖,将血滴在画皮边缘。血珠很快被吸收,画皮重新变得柔软服帖。
“翠喜姐,你最近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十六岁的小妓女杏花羡慕地说,“可是,我总觉得你有些地方变了...”
翠喜心里一惊,强笑道:“胡说些什么,不过是胭脂擦得多些。”
“不是,”杏花歪着头,“你的眼睛,有时候看起来不像你...”
翠喜不再答话,匆匆回了房。镜中的自己确实越来越美,但偶尔,她会觉得那张脸在做一些她自己没有控制的表情——一个陌生的微笑,一个不经意的眼神。
奉天警备司令部副官刘子卿的出现,让翠喜的心乱了。他不像其他男人那样粗鲁,总是彬彬有礼,甚至会带些书籍给她看。他告诉她,他老家在江南,那里有小桥流水,杏花春雨。
“等时局稳定些,我带你离开这里。”刘子卿握着她的手说。
翠喜几乎要告诉他画皮的秘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敢想象,如果他看到自己原本那张憔悴普通的脸,是否还会这般温柔。
一天清晨,翠喜醒来时感到脸上奇痒无比。她照镜子,惊恐地发现画皮的边缘与自己的脸颊几乎完全长在了一起,只有耳根处还有一丝细微的接缝。
她尝试撕扯,一阵剧痛袭来,仿佛在撕扯自己的真皮。
“怎么办...取不下来了...”她瘫坐在地,浑身发抖。
与此同时,奉天城开始流传一桩奇案——接连有三个妓女被发现死在房中,都是面色惨白如纸,全身血液被抽干。民间传言,是“画皮鬼”作祟。
翠喜听得心惊肉跳,隐约觉得这些死去的妓女都与自己有关。她想起老太太的警告:“反噬其身”,莫非这画皮不止吸她的血,还会害别人性命?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刘子卿匆匆来找翠喜。
“翠喜,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他神色凝重,“近日城里发生的命案,据我们调查,凶手可能不是人。”
翠喜手一抖,茶水洒在裙子上。
“衙门请来的道士说,这是一种古老的邪术,叫‘鬼画皮’。那画皮原本是清代一个被凌迟处死的名妓的皮肤制成,怨气极重。它会让佩戴者越来越美,但最终会吸干她的精血,还会害死周围的人。”
刘子卿握住她冰凉的手:“更可怕的是,据说这画皮已经流落到艳春堂一带。你在这里危险得很,我明天就安排你离开。”
翠喜心如刀绞,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说:“子卿,如果我...我不是你看到的样子,你还会喜欢我吗?”
刘子卿笑了:“傻姑娘,我喜欢的是你的善良和坚强,不是一张皮囊。”
就在他说话时,翠喜突然感到脸上一阵刺痛,镜中的自己竟露出一丝诡异的冷笑。她吓得赶紧低下头。
那晚送走刘子卿后,翠喜下定决心要撕掉画皮。她烧热水,用毛巾敷脸,希望软化接缝,然后咬着牙,一点点撕扯。
剧痛让她几乎昏厥,鲜血顺着脖颈流下,但画皮纹丝不动,仿佛已与她的血肉融为一体。
“没用的。”门外突然传来王妈冰冷的声音。
翠喜惊恐地回头,见王妈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诡异笑容。
“你以为那老太太是偶然遇到你的吗?”王妈慢慢走近,“那是我安排的。这画皮需要宿主,而我,正是上一任宿主。”
王妈撩起额发,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和一双异常年轻的眼睛:“我戴了它二十年,直到它几乎吸干我的精血。幸好找到了你,我才得以脱身。如今,轮到你了,我的好女儿。”
翠喜如遭雷击,原来这一切都是阴谋。
“为什么要害我?”
“害你?”王妈冷笑,“这乱世,谁不是在害谁?你以为刘副官真的不知道你的秘密?他们刘家祖上就是制作这种画皮的术士的后人。他接近你,不过是想收回这件邪物。”
翠喜跌坐在地,心如死灰。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撞开,刘子卿持枪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持枪的士兵。
“王婆子,你逃不掉了!”刘子卿喝道,“二十年前你用这邪物害死我姑姑,今天我要你偿命!”
王妈狂笑一声,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翠喜扑去:“既然都不让我活,那就同归于尽!”
枪声响起,王妈应声倒地。刘子卿快步上前,扶起颤抖的翠喜。
“对不起,我骗了你。”他痛苦地说,“但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我们家族世代看守这邪物,直到二十年前被这贼婆偷走。我必须收回它,否则会有更多人受害。”
翠喜泪流满面:“可现在它已经长在我脸上了,怎么办?”
刘子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特制的药水,能溶解画皮,但是...但是过程极其痛苦,而且可能会伤到你的真皮肤,你会...”
“我会变回原来的样子,甚至更丑,是吗?”翠喜平静地问。
刘子卿沉重地点头。
翠喜望向镜中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忽然笑了:“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我戴着这张脸,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关注和宠爱,但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我愿意,子卿,我愿意变回我自己。”
腊月二十四,奉天城传来消息,艳春堂因涉及命案被查封,头牌彩凤不知所踪。有人说她跟刘副官私奔去了南方,有人说她已死于非命。
开春后,奉天城外一个小村庄里,新来了一对夫妇。丈夫是个文静的教书先生,妻子总戴着面纱,据说因火灾毁了容,但有一双异常温柔的眼睛。他们平静地生活着,偶尔有人听见夜晚从他们家中传出琅琅读书声,是江南的诗词。
只有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妻子会独自坐在窗前,望着月亮,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那里不再有妖异的美貌,只有属于她自己的、粗糙却真实的皮肤。
而关于鬼画皮的传说,依然在东北的民间悄悄流传,提醒着世人:皮相之美终是虚妄,唯有本真之心,方能抵得过这乱世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