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的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刚从地质学校毕业没多久的李春生,裹着半旧的棉袄,跟着勘探队的老师傅老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废弃的“西山矿”外围。脚下的黑土黏腻,混合着去冬未化的残雪,空气里是那股子熟悉的、呛人又提神的煤矸石味儿。
“春生娃子,精神点,”老周嘬了口自卷的旱烟,烟雾混着白气哈出来,“这老矿,邪性得很,日本人在的时候,死的冤魂海了去了。”老周是本地人,五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比矿区的地形图还复杂,肚子里装满了关于这片黑土地的传说和禁忌。
李春生年轻,心里揣着建设新中国的火热,对老周这些“封建迷信”颇不以为然。“周师傅,咱们是科学勘探,为祖国找资源,牛鬼蛇神都得让路。”他拍了拍背上崭新的勘探仪器,语气里带着青年特有的锐气。
老周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把烟屁股摁灭在冰冷的矸石堆上。上面下达的任务是初步勘察这座日伪时期废弃矿井的结构稳定性和残余储量,为可能的恢复生产做准备。解放才三年,百废待兴,工业的血液——煤炭,显得尤为珍贵。
井口的木质栈道早已腐朽不堪,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贪婪的大嘴,往外吐着阴冷、潮湿的霉味。几个随行的本地向导脸色发白,磨蹭着不肯再往前。其中一个年长的,扯着老周的袖子,压低声音:“周师傅,真不能进啊……里头……里头不干净!半夜常能听见里面还有推煤车的声音,可进去看,啥也没有!老人们都说,是那些没能爬出来的矿工,魂儿还在里头挖煤呢!”
李春生听得后背有点发凉,但强自镇定:“老乡,那是风声,或者结构松动的声音,要相信科学。”
好说歹说,许了加钱,向导才战战兢兢地帮忙拉开了锈死的井口铁栅栏。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朽木、煤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李春生打了个寒颤,率先拧亮了头顶的矿灯,光束像一把利剑,刺入前方的黑暗。
巷道比想象中深,也更为破败。支撑的木梁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坍塌。脚下坑洼不平,积着黑水。只有几人的脚步声、呼吸声,以及偶尔踢到石子的回音,在死寂的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巷道开始向下倾斜,空气也愈发滞重、阴冷,那是一种沁入骨头的寒意。
“停一下,”老周突然压低声音,他手里的罗盘指针,此刻正像发了疯一样,毫无规律地高速旋转着,“不对劲。”
几乎同时,李春生矿灯的光束扫过左侧的巷道壁,他猛地顿住了。光影晃动间,那粗糙的、布满煤尘的岩壁上,似乎……有东西在动。
不是老鼠,也不是水滴的影子。
那是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佝偻着背,重复着一个扬臂、挥镐的动作。动作僵硬、缓慢,无声无息。就像……就像一台坏掉的留声机里,循环播放的默片剪影。
“谁?!”李春生厉声喝道,声音在巷道里撞出回响,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没有回应。那影子依旧在重复挖煤的动作,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与他们隔绝的时空。
紧接着,更多的影子出现了。
在更远处的巷壁上,灯光所及之处,一个接一个模糊、晃动的人影显现出来。有的在弯腰铲煤,有的在费力地推着看不见的矿车,有的只是静静地靠墙站着,低垂着头。它们没有面目,没有声音,只有沉默而执拗的动作,充满了机械般的疲惫和绝望。
“鬼……鬼影矿工……”一个向导牙齿打颤,声音带着哭腔,“是他们……他们还在挖……永远也歇不了……”
空气中,原本就浓郁的煤灰味里,似乎真的掺进了一种别的味道——那是汗水浸透又风干无数次后的馊臭,是疾病和饥饿带来的衰败气息,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感。压得人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李春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之前的科学信念在这一片诡异的无声影像面前摇摇欲坠。他强迫自己移动光束,仔细看去。那些影子并非完全虚幻,灯光扫过时,能隐约看到它们似乎穿着破烂的、类似于囚服的短褂,身形极度消瘦。
老周脸色铁青,一把按住想要往前凑的李春生,“别过去!看他们的脚!”
李春生凝神看去,才发现那些影子的底部,几乎都与地面融合,或者说是……被困在原地。他猛地想起下井前向导的话,想起历史书和内部资料里轻描淡写提过的“日伪时期恶劣劳动条件导致矿工大量死亡”的记录。那些冰冷的数字,此刻仿佛化作了眼前这一个个沉默、重复劳作的虚影。他们不是鬼怪,他们是……冤魂!是被残酷剥削、被活埋于此,不得安息的同胞!
一种混合着恐惧、悲愤和巨大同情的情感攫住了他。他想起了自己那早年也在矿上干活、后来杳无音信的表叔公。表叔公是不是也曾在这样的黑暗中,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走!快走!”老周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他扯着已经有些僵住的李春生和几乎瘫软的向导,踉踉跄跄地往回跑。
慌乱中,李春生忍不住回头,矿灯的光束最后一次扫过那片巷壁。他似乎看到,那个一直低头靠墙的影子,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两个空洞的位置,正“望”向他们逃离的方向。
“轰——”一声轻微的、不知是真实还是心理作用的闷响从巷道深处传来,仿佛某种叹息。
一行人连滚带爬,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冲出井口。重新看到灰蒙蒙的天空时,所有人都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如同离水的鱼。阳光微弱,却刺得他们眼睛生疼。
回到临时驻地,惊魂甫定,没人再多谈论井下的经历,那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上面问起,也只说是矿井结构极不稳定,有坍塌风险,建议封存。报告里,只字未提那些晃动的影子和疯狂的罗盘。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从那天起,李春生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不是疲惫,而是像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背上,拽着他的衣角,让他步履维艰。夜里睡觉,总觉得身边挤满了人,冰冷的,没有呼吸。他开始整夜失眠,耳边似乎萦绕着极细微的、铁镐撞击煤层的叮当声,和沉重的喘息。
老周的情况更糟,回去后就病倒了,低烧不退,嘴里时常含糊地念叨着“挖不完……歇不了……”。队里的医生查不出病因。
李春生偷偷去查了地方志和一些未公开的资料。西山矿,日伪时期被称为“人间地狱”,大量被俘的抗日志士、无辜百姓被强征至此,在非人的条件下劳作至死,矿难频发,死者往往就地掩埋在废弃巷道。据不完全估计,短短几年间,死于此矿的中国劳工不下数千人……资料上的文字冰冷而残酷,与他井下所见的那一幕幕无声的影像重叠在一起。
他不再认为那仅仅是“灵异现象”。那是一种控诉,一种未能安息的巨大怨念,一种被历史和黄土掩埋,却未曾散去的痛苦与愤怒。
他心中的科学信仰被动摇了,不是被怪力乱神,而是被这血淋淋的历史真相和同胞所承受的深重苦难。他的恐惧,逐渐被一种沉痛的悲悯所取代。
一个月后,在一个月圆之夜,李春生瞒着所有人,带着准备好的香烛纸钱和几个粗面馒头,再次来到了西山矿的井口。他没有再进去,只是在井外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上,将祭品一一摆开,点燃香烛,烧起了纸钱。
火光跳跃,映着他年轻却已带风霜的脸。
他对着幽深的井口,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安息吧……乡亲们,工友们……”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新中国成立了,不会再有人像你们那样被欺压、被奴役了……你们的苦,有人记住了……歇了吧,别再挖了……”
他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但在纸钱燃烧的灰烬随风飘起,融入夜色时,他感到身上那持续了许久的沉重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夜风吹过废弃的矿堆,发出呜呜的声响,不再像是鬼哭,倒像是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渐渐消散在抚顺早春的清冷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