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秋,我刚从省城调回雾松市文化局工作。办公室的老陈递给我一支“大生产”,烟卷有些发霉,我捏在手里没点。
“小李,听说你大学念的是历史?正好,档案科那边刚转来一批伪满时期的资料,你去整理整理。”老陈吐着烟圈,眯眼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我应了声,端着搪瓷缸子往地下室走。雾松市曾是伪满时期的工业重镇,地下档案室堆满了蒙尘的卷宗。潮湿发霉的气味钻进鼻孔,我在最里面的铁架上发现了一本棕皮日记,扉页写着“康德九年,满洲国雾松市警务厅记录”。
翻到第七页,一段记录让我脊背发凉:
“康德九年十月三日,满洲国雾松市官邸维修,西侧水泥柱意外开裂,内现人右手骨,指骨紧攥布条,上书‘反满抗日’。日宪兵队即刻封锁现场,浇筑新水泥。参与工匠十二人次日全部‘调往新京’,再无音讯。”
后面附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水泥裂缝中隐约可见森白指骨。
我盯着那照片,茶缸子没拿稳,热水溅了一腿。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困在水泥里,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一抹微弱的光从缝隙透进来。有声音在耳边说:“找找我们……”
第二天我早早到单位,想再仔细看看那本日记,却发现它不见了。问老陈,他皱着眉头说:“什么日记?档案科最近没转东西过来啊。小李,是不是地下室呆久了,眼花啦?”
我哑口无言。接下来几天,我跑遍市图书馆、档案馆,甚至拜访了几位研究本地历史的老人,却再找不到任何关于“水泥柱人骨”的记录。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抹去了这段历史。
周末回家看爷爷,我随口提起这事。爷爷原本眯着眼听收音机,突然坐直了身子。
“雾松官邸那事,”他压低声音,“你打听得这个做啥?”
我顿时来了精神:“爷,您知道?”
爷爷起身锁上门窗,声音更低了:“那是康德年间的事。当时官邸征用中国劳工,有个学生抗议团混了进去,想在水泥里埋反满标语。被发现了,日本人当场把五个学生活活浇进水泥柱里……其中一个,是你太叔公家的儿子,叫陈志远。”
我愣在那里,血脉里有什么东西突然苏醒。
“那之后就邪门了,”爷爷接着说,“官邸夜里总有抓挠声,像是有人从水泥里往外刨。日本人请喇嘛念经、萨满跳神,都不管用。后来有个云游道士说,冤魂困在水泥里,怨气太盛,除非柱毁人出,否则永世不得超生。但日本人第二年就战败投降了,没人敢动那柱子,说是碰了要倒大霉。”
“为什么现在都没人提?”
“提?”爷爷苦笑,“解放后那官邸成了政府办公楼,八十年代改成了文物保护单位。谁敢提里面封着人?不吉利不说,弄不好还扣帽子。再说了……”
爷爷突然收住话头,摆摆手:“都是老黄历了,别瞎打听。对你没好处。”
回到单位,我心里像堵着块水泥。每当走过那座伪满官邸——如今挂上了“雾松市近代建筑艺术馆”的牌子——我总忍不住多看西侧那根柱子几眼。它比别的柱子更粗,表面刷了多层白灰,却仍隐约可见修补痕迹。
一九九四年春,雾松市迎来第一波房地产开发热潮。宏达房地产看中了官邸地块,计划拆掉老建筑,建起二十层的商业中心。
文保部门强烈反对,但开发商老板赵宏达能量很大。报纸上开始出现“保护阻碍发展”的论调,民间也有传言,说官邸闹鬼,拆了也好。
我作为文化局代表,参加拆迁前的评估会。赵宏达亲自到场,四十多岁,西装革履,金表晃眼。
“同志们,雾松要发展,不能总守着老皇历。”赵宏达敲着桌子,“那破楼是伪满遗毒,留着就是耻辱!我们要建的是现代化的购物中心,那才是新中国的气象!”
我忍不住开口:“赵总,历史建筑不仅有艺术价值,更是民族苦难的见证……”
赵宏达直接打断我:“小李同志是吧?年轻人有情怀是好事,但要现实点。市政府已经批准了拆迁计划,下周一就动工。散会!”
他起身就走,我追上去想再争取,却被他保镖推开。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五十年前的日本军官,同样傲慢,同样不可一世。
拆迁前夜,我偷偷溜进官邸。手电光扫过西侧水泥柱,我鬼使神差地拿出小锤,轻轻敲下一块碎片。
突然,一阵刺骨的寒风掠过。我分明听见——水泥深处传来细微的抓挠声。
我吓得连退几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官邸。
第二天拆迁,大型机械轰隆作响。我请了假,远远望着。当挖掘机撞向西侧柱子时,突然熄火。工人们换上破碎锤,奇怪的是,每次锤头接近那根柱子,就会莫名断电。
工头骂骂咧咧,亲自上操作台。一锤下去,水泥柱裂开一道缝。
突然,所有机械同时熄火。一片死寂中,裂缝处传来清晰的“咔咔”声,像是骨头在摩擦。
围观人群骚动起来。赵宏达闻讯赶来,气得满脸通红:“装神弄鬼!给我拿大锤来,人工拆!”
三个工人战战兢兢上前。抡起大锤的瞬间,裂缝突然扩大,一只森白的人手骨猛地从水泥中伸出!指骨如钩,紧紧攥着一块褪色的布条。
人群惊叫着后退。赵宏达也吓白了脸,但很快镇定下来:“怕什么!肯定是以前的标本材料!王队长,把它弄出来!”
保安队长硬着头皮上前,刚用铁钳碰触指骨,那手骨突然一动,直接抓碎了铁钳!碎片迸溅,划伤了队长的脸。
更骇人的是,水泥柱深处传来呜咽声,像是许多人的哭泣交织。
赵宏达连连后退,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脸上却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他看见那只手骨指向了他,指节咔咔作响。
“反……满……抗……日……”虚无缥缈的声音从水泥中渗出,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赵宏达突然疯了一样冲上前,抢过一把大锤:“我让你抗日!让你反!”他发狂地砸向手骨,白骨应声碎裂,但一块碎片迸入他的右眼,他惨叫一声捂住脸。
这时,那只破碎的手骨中飘落那块布条,上面暗褐色的字迹突然变得鲜红如血。布条无火自燃,化作一只火鸦,直扑赵宏达!
火鸦啄瞎了他的左眼,在他脸上留下焦黑的印记,然后振翅高飞,在空中盘旋三圈,长鸣一声,消散在风中。
赵宏达的惨叫声中,水泥柱彻底开裂。五具相互拥抱的骷髅显现出来,他们的指骨深深抠入水泥,仿佛临终前仍在挣扎。
现场鸦雀无声。突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蹒跚走出人群,跪在骷髅前:“志远啊……姐来了……姐接你回家……”
那是我姑奶奶,陈志远的亲姐姐。她每年清明都会在官邸外烧纸,等了五十一年。
后来,政府为五位学生烈士举行了隆重的迁葬仪式。赵宏达的开发项目被叫停,官邸修缮后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至于赵宏达,他双目失明,公司也很快破产。有人说常看见他在官邸外徘徊,嘴里念叨着“我有罪,我有罪”。
而我自己,辞去了文化局的工作,专心研究本地抗战历史。那本消失的日记再没出现过,但我不再需要它了。
有时深夜伏案,我会感觉一阵微风拂过,像是有人在轻轻拍我的肩。我知道,那是志远叔公和他的同学们,终于能够安息。
水泥能封住肉体,却封不住灵魂。记忆可能被抹去,但真相总会找到出路,就像嫩芽终将顶开冻土,就像那只火鸦,在半个世纪后终于振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