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黑土洼公社的后山上,那几座新起的土高炉日夜不停地吐着黑烟,像是几个得了痨病的巨人,吭哧吭哧地,要把天都咳出个窟窿。大炼钢铁的歌声震天响,男人们都聚在炉子边,挥汗如雨,要把家里的铁锅、门鼻子都献给那咕嘟咕嘟冒着泡的铁水。女人们则在田里,对着那些明显还未熟透、却被命令必须收割的庄稼发愁。整个世界都疯了,疯得热火朝天,疯得不容你有一丝别的想头。
就在这片喧嚣背后,公社东头那个新挖成不久的水库,却静得有些瘆人。那水库是为了响应“水利化”号召,全公社老少爷们儿肩挑手抬弄出来的,蓄了夏天几场雨的水,绿汪汪的,深不见底。水库边上的柳树,叶子落得早,光秃秃的枝条耷拉着,像吊死鬼的头发。大人们都忙在“钢铁前线”,没工夫管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我们便成了野马,水库边那片滩涂,成了我们最后的乐园。
孩子头叫铁蛋,比我大两岁,黑得像块炭,胆子也最大。他爹是公社的副社长,整天泡在高炉那边,他娘在食堂帮工,也没空管他。我们这群野孩子里,还有瘦猴似的“杆儿”,流着两筒青鼻涕的“鼻涕龙”,以及最小的,跟在我屁股后头的妹妹小穗。我那时叫石头,十岁,心里对铁蛋是又佩服又有点怕。
出事那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彩压得低低的,像一口倒扣的大铁锅。风里那股铁腥味儿更重了,还夹杂着一丝水草的腥气。铁蛋提议去水库摸螺蛳,说食堂晚上清汤寡水,摸点螺蛳用火烤了吃,香得很。杆儿和鼻涕龙立刻欢呼起来,小穗拉着我的衣角,小声说:“哥,俺怕,那水看着深。”
铁蛋不屑地撇撇嘴:“丫头片子就是胆儿小!石头,你妹不去,咱去!”
我那时也不知怎么了,或许是怕被铁蛋看轻,或许是真馋那口烤螺蛳,便硬拉着小穗去了。水库边的水确实凉,浸得脚脖子生疼。水很浑,靠近岸边的水底,黑绿色的水草像无数只手,随着暗流摇摆。铁蛋一个猛子扎下去,好半天才冒头,手里抓着一把黑乎乎的东西。杆儿和鼻涕龙也学着他的样子,在浅水区胡乱摸着。
我正低头寻摸,忽然觉得脚踝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冰凉冰凉的,滑腻腻的。我吓得一激灵,猛地抬脚,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浑浊的水波荡漾。我以为是水草,没太在意。小穗却突然指着水面,声音发颤:“哥……刚,刚有个白影子,在水里一晃……”
铁蛋在水里哈哈大笑:“屁的白影子!是你眼花了吧!小穗,你看哥给你摸个大的!”他说着,又往深水区蹚了几步。水已经没到他胸口了。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铁蛋的动作突然停住,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困惑,然后是某种……被吸引的神情。他侧着头,好像在水里听着什么。
“铁蛋哥,咋啦?”杆儿喊道。
铁蛋没回头,喃喃自语,声音飘忽忽的:“……有个孩儿……叫我过去玩哩……他说水里可凉快了,还有好多小鱼……”
我们几个都愣住了。水里哪有别的孩子?
“他说他一个人没伴儿,让我去陪他……”铁蛋说着,身体又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一步,水已经到了他脖子。
“铁蛋!回来!”我厉声喊道,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像水草一样缠紧了我。
铁蛋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诡异的、满足的微笑。他又往前一步,水瞬间淹过了他的头顶。
水面冒起一串气泡,然后恢复了平静。
“铁蛋哥!”杆儿和鼻涕龙吓傻了,带着哭音喊。小穗死死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
几秒钟后,铁蛋猛地冒出头,双手胡乱扑腾,脸色青紫,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水下死死拽住,拼命想往岸上挣扎,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往深水里拉。“救……咕嘟嘟……他拉我脚……水鬼……”他断断续续地嘶喊,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我们全都吓呆了,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像被钉住的木头桩子。眼看着铁蛋又一次被拖入水下,水面只剩下绝望的涟漪。
“快!快叫人!”我猛地醒悟,连拉带拽地把小穗拖上岸,杆儿和鼻涕龙也连滚爬爬地跟上。我们疯了一样跑回村子,语无伦次地喊叫着。
等大人们拿着竹竿、绳索,跟着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水库边,水面已经彻底平静了,只有那绿得发黑的水,幽幽地荡着微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铁蛋的尸体是第二天早上才浮起来的,就在他溺水的地方。他爹,那个平时威风凛凛的副社长,一夜之间驼了背,抱着铁蛋湿漉漉、泡得发白的身体,哭得像个孩子。他娘当时就晕死过去,再醒来时,眼神就直了,后来逢人就说,看见铁蛋穿着湿衣服在院里玩。
公社里悄悄流传开一种说法,说水库淹死的人,怨气不散,会变成“水鬼孩”,专门在水里找替身。铁蛋就是被之前的“东西”勾了魂。大人们面上讳莫如深,开会时依旧喊着“破除迷信,移风易俗”的口号,但私下里,都严厉告诫自家孩子,再也不准靠近水库一步。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过了大概半个月,鼻涕龙在一天傍晚哭着跑回家,说他放学回来,看见水库边上站着个光屁股的小孩,浑身水淋淋的,隔着老远朝他招手,咧着嘴笑,嘴里都是水草。鼻涕龙说他看得真真儿的,那小孩的脸,白得像纸,眼睛黑洞洞的。
又过了几天,杆儿半夜发起高烧,胡话里反复念叨:“别拉我下水……我不玩……你的手真冰……”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孩子们中间蔓延。就连我,晚上睡觉时,一闭眼就是那片幽绿的水,和铁蛋那双绝望的眼睛。梦里,有时也会出现一个模糊的白影子,站在水边,无声地向我招手,那影子有时像铁蛋,有时又完全陌生。每次我都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心口怦怦直跳。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压得我喘不过气,如果我当时再坚决点拉住他,如果我能早点发现不对劲……我不敢告诉爹娘,那年头,说这些“怪力乱神”,是思想有问题,要挨批评的。
水库成了我们心中一个活着的、充满恶意的禁忌。就连大人们傍晚收工路过那里,也都绕着道走,脚步匆匆,不敢多看一眼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死寂水面。
终于,公社里死了孩子的几户人家忍不住了,联合起来去找支书。支书本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接二连三的怪事,加上群众暗流涌动的恐慌,也让他动摇了。在那个一切都要讲“科学”、讲“政策”的年代,他不能明着支持搞封建迷信,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请人“看看”。
请来的是邻村一个早年跳过大神、后来被改造过的王婆。她早已不再公开从事这些,但私下里还有人找。那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水库边点起了几支火把,火光跳跃,映得人脸明明灭灭。王婆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衣裤,脸上皱纹堆垒,像干裂的土地。她没穿神袍,也没敲鼓,只是在水库边,铁蛋出事的地方,摆了几碗清水,点了三炷香。
她绕着那地方走了几圈,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沉沙哑,不像唱,倒像是哭。她抓起一把把香灰,混合着一些黄色的符纸灰烬,撒在水边,特别是铁蛋最后挣扎的那片水域。然后,她让铁蛋爹砍来几十根新鲜的桃树枝,围着那片水域,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圈栅栏。
最后,她从怀里掏出几尺皱巴巴的红布,撕成条,郑重其事地系在桃木栅栏的每一个接口处。那红色,在火把光和墨绿色的水面映衬下,像几道凝固的血痕,刺眼得很。
王婆干完这一切,累得几乎虚脱,她对着沉默的人群和幽深的水库,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怨气大啊……娃娃死得不甘心……用桃木镇着,红布拦着,盼它别再害人了……往后,看好各家的娃吧。”
法事做得悄无声息,但似乎真的起了作用。从那以后,再没有孩子说看见水里的白影子了,杆儿和鼻涕龙的怪病也慢慢好了。那圈粗糙的桃木栅栏和上面飘扬的、日渐褪色的红布条,成了水库边一道诡异的风景,也像一道符咒,封存了那段恐怖的记忆。
我们渐渐长大,水库依旧在那里,绿汪汪的,深不见底。后来政策变了,土高炉早已废弃,成了几堆残破的土疙瘩。公社也改成了镇子。但那个水库,很少有人去,更没人敢下去游泳。据说,偶尔有夜里路过的人,还能隐隐听到小孩子的哭声,或者看到水边有湿漉漉的小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