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知道,老支书要走了。
刘占山提着两只肥硕的母鸡,步履蹒跚地走在村路上。他那件穿了十几年的军大衣袖口已经磨得发亮,纽扣掉了两颗,用别针胡乱别着。村民们早早聚在了村部门口,男人们闷头抽烟,女人们撩起衣角抹眼泪。
“老支书,真要走啊?”村会计王满仓接过他手里的鸡,声音哽咽。
刘占山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六十年了,该回东北老家看看了。我侄儿来信说,给我留了间房。”
这话没人信。刘家坨子的人都知道,老支书在东北哪还有什么亲人。他十四岁跟着爹娘从黑龙江逃荒到这,爹娘死在路上,是他一个人用破席子卷了,埋在村东头的乱坟岗。后来他当了兵,抗美援朝回来,就成了刘家坨子第一任支书,一干就是三十年。
“这是咱们村的一点心意。”王满仓递过一个布包,里面是村民们凑的二百三十六块钱和三十斤粮票。
刘占山的手抖了一下,没接。“留着给村小学买桌椅,孩子们趴砖头写字,不像话。”
风吹得更急了,卷起的沙土打在人们脸上,生疼。
送老支书走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响着,像垂死病人的咳嗽。刘占山最后看了一眼村部那三间破旧的瓦房,那是他带着村民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他的目光在第二间屋子的窗户上停留了很久,那是他的办公室,他在那里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
“走吧。”他说,转身爬上拖拉机,再也没有回头。
村民们站在村口,看着拖拉机消失在尘土弥漫的土路尽头,仿佛看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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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占山走后的第三个月,怪事就开始了。
先是守夜的狗无缘无故地对着空村部狂吠,然后是村部那部老式手摇电话会在深夜突然响起。王满仓第一个接到这种电话,那是凌晨两点,他睡得正香,被急促的铃声惊醒。他抓起话筒,那头只有滋滋的电流声,像是风吹过空荡荡的山谷。
“谁啊?”他问了好几声,没有回答。正要挂掉,却隐约听见了熟悉的咳嗽声——那是老支书特有的,带着痰音的咳嗽。
王满仓的手一抖,话筒差点掉在地上。
第二天,村民李老蔫在村部门口徘徊,脸色苍白。
“昨晚上,我看见老支书了。”他压低声音对王满仓说,“就在他办公室窗外,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嘴里还叼着烟袋。”
王满仓心头一紧:“你莫不是眼花了?”
“千真万确,”李老蔫发誓,“虽然模模糊糊的,但那走路的姿势,抽烟的样子,绝对是老支书没错!”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村里蔓延。更多的村民声称,在月光明亮的夜晚,看见老支书的身影出现在村部周围。他总是那样不慌不忙地踱步,烟雾从他嘴边升起,融进夜色里。
村部那部电话响得越来越频繁了。每当夜深人静,铃声就会突然炸响,惊醒附近的村民。有人壮着胆去接,那头永远没有回应,只有沉默,或者偶尔传来的叹息。
恐惧在村里弥漫。天一黑,没人敢靠近村部。家家户户早早关门闭户,生怕撞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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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满仓坐在老支书的旧办公室里,手指划过积满灰尘的桌面。自老支书走后,这屋子就没人动过。墙上的奖状已经发黄,记录着刘家坨子村在他的带领下获得的荣誉:1975年“农业学大寨先进村”,1978年“水利建设模范村”...
他打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老支书的工作笔记。随手翻开一页,是1972年的记录:
“三月十五日,春荒严重,七户断粮。从公社争取到救济粮二百斤,先分给老人孩子。
三月二十日,刘老栓媳妇难产,连夜抬去县医院,保住了大人,孩子没了。村卫生室必须建起来。
四月二日,开荒二十亩,种土豆。饿死也不能饿死一个人。”
王满仓的眼眶湿润了。他记得那年的春荒,记得老支书把自己家的口粮分给贫困户,自己啃树皮吃野菜,最后浮肿得厉害,差点没挺过来。
他又翻开一页,是1976年的记录:
“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地动,房屋摇晃。立即组织村民撤离,无一人伤亡。检查全村房屋,十七户成危房,安排暂住村部。
八月三日,公社拨来救灾帐篷十顶,不够用。我家也让出来,住窝棚。
八月十五日,开始重建房屋,必须在入冬前完成。”
王满仓记得那场地震,记得老支书三天三夜没合眼,带着村民们抢救物资,搭建临时住所。他的儿子在那场地震中被掉下的房梁砸伤了腿,因为耽误了治疗,至今走路还有点跛。
“老支书啊,”王满仓喃喃自语,“你都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王满仓吓了一跳,现在是正午时分,这是电话第一次在白天响起。
他犹豫了一下,拿起话筒。
依然是沉默,但他能感觉到,那头有人。
“老支书,是你吗?”他壮着胆子问。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然后是一阵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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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怪事愈演愈烈。不仅有人看见老支书的身影,村部里开始出现烟味——那种老支书常抽的关东烟的辛辣气味。有时早晨村民会发现,办公室外的地上有散落的烟灰。
恐惧变成了恐慌。有村民提议请道士来驱鬼,被王满仓拦住了。
“老支书活着的时候没害过一个人,死了就能害人了?”他说,“我看他是有啥未了的心事。”
不久,从东北来了封信,是黑河地区一个村委会寄来的。信里说,刘占山回到老家后,确实在他侄子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但不久就病倒了。临终前,他留下遗言,希望将他的骨灰带回刘家坨子。
“他说,他在那里还有未完成的工作。”信里这样写道。
王满仓读完信,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明白了,老支书的魂灵之所以徘徊不去,是因为他放心不下这个他奋斗了一生的村庄。
村里召开了社员大会。在煤油灯摇曳的光线下,村民们争论着该如何安置老支书的骨灰。
“按照政策,不能土葬,”王满仓说,“而且老支书生前交代过,他死后要火化,骨灰撒在村子的土地上。”
“这不合规矩吧?”有人质疑,“他不是咱们本地人,能这么做吗?”
“怎么不是本地人?”李老蔫站起来,“老支书在刘家坨子生活了六十年,带领咱们开荒种地,修渠引水,盐碱地变成良田,饿死人的年月都挺过来了,他不是刘家坨子人,谁是?”
会场沉默了片刻,然后响起了赞同的声音。
“对,老支书就是咱们刘家坨子的人!”
“不能让他做孤魂野鬼!”
“接老支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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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三年春天,刘家坨子村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迎接老支书的骨灰回乡。
没有敲锣打鼓,没有红旗招展,村民们默默地站在村口,看着王满仓捧着一个红布包裹的骨灰盒,一步一步走进村子。
就在骨灰盒被安放在村部办公室的当天夜里,一场罕见的春雪突然降临。雪花静静地飘落,覆盖了村庄、田野和道路。
第二天清晨,王满仓推开村部的门,惊讶地发现,在厚厚的雪地上,有一行清晰的脚印,从村部门口一直延伸到村东头的乱坟岗,那里埋葬着刘占山的父母。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行脚印旁,还有一行小一点的脚印,仿佛有人陪伴着他。
王满仓顺着脚印走到乱坟岗,在那里,他发现了一座新坟前,有烧过的纸钱痕迹和洒在地上的酒——那是村民们偷偷为老支书的父母修的衣冠冢。
从那天起,村部的电话再也没有在深夜响起,老支书的身影也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