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吉林,夏末秋初。大鹏那年二十八,在解放大路上开了家小电脑维修店,生意不温不火。他个头不高,精瘦,留个平头,笑起来眼角皱纹深得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每晚九点,他准时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运动衫,从店里出发,沿街跑向北山公园。
“跑你的步,别瞎琢磨。”父亲生前常这么说。老爷子是地质队的,走南闯北一辈子,2003年肺癌走了,留给大鹏一套老房和几句硬邦邦的话。
北山公园夜里九点后几乎没人,大鹏喜欢这种清净。路灯昏黄,树影婆娑,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路上格外清晰。那棵大柳树在公园东侧小坡上,三人合抱粗,据说有上百年树龄。大鹏每次跑到那儿,都会拍拍它粗糙的树干,像打招呼。
那天晚上,天气闷得反常。大鹏跑到柳树下时,已汗流浃背。天色暗沉,远处雷声滚动。
“要下雨了。”他自言自语,手刚搭上柳树干,突然一阵心悸。
就在这时,第一道闪电劈了下来。
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地面某处窜起,直扑柳树。大鹏吓得往后一跳,闪电在离树冠几米处诡异地拐了弯,打在一旁的空地上,焦烟味顿时弥漫开来。
“操!”他骂了一句,以为自己眼花了。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闪电如银蛇乱舞,道道瞄准柳树,却又在即将击中时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引开,打在周围的土石上。雷声震耳欲聋,大鹏下意识贴近树干,这时他才注意到,柳树主干上那张脸。
不是雕刻,不是想象,那是一张真真切切的人脸轮廓,随着闪电的明灭忽隐忽现。痛苦扭曲的五官,凹陷的眼窝,张大的嘴仿佛在无声嘶吼。
大鹏腿软了,想跑,却动弹不得。雨水这时倾盆而下,打在身上生疼。
“老柳树成精了。”这话他从小听奶奶说过。吉林这地界,老林子多,怪事也多。奶奶曾说,树木活得久了,会吸引魂魄依附,有的善,有的恶。雷劈树,那是天劫,要么树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要么是树自己要成精遭天谴。
闪电更密集了,几乎连成一片白光。大鹏看见那张人脸越来越清晰,痛苦得让他不忍直视。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雷电专找高处和金属,野外遇雷雨,记得把身上的金属物件扔远点。”
钥匙,他裤兜里有一串钥匙。
几乎是想都没想,大鹏掏出钥匙链,用尽全力扔向远处草丛。就在钥匙落地的瞬间,一道前所未有的巨雷从天而降,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失明,震耳欲聋的爆响将他掀翻在地。
等他爬起来,雨已经小了。柳树半边焦黑,冒着青烟,但令人惊讶的是,它依然挺立,未被完全劈毁。那张人脸消失了,只留下焦黑的树皮和一道深深的裂缝。
大鹏连滚带爬跑回家,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去了市图书馆,翻找关于北山公园和老柳树的资料。管理员是个戴老花镜的干瘦老头,听大鹏问起那棵树,眼神闪烁。
“那棵树啊,有年头了。”老头压低声音,“听我爷爷说,光绪年间就有它了。当年有个姓陈的秀才,被诬陷通匪,就是被绑在那棵树上活活打死的。”
大鹏后背发凉。
接下来的日子,他每晚还是去跑步,但绕开了那棵柳树。然而奇怪的是,他总感觉有什么在呼唤他回去。梦里,他看见一个穿长衫的模糊人影,站在柳树下对他作揖。
一周后,大鹏忍不住了,趁黄昏时分来到柳树下。焦黑的树身触目惊心,但令人惊讶的是,未被劈中的那半边依然青翠,新芽萌发。
他伸手抚摸那道裂缝,突然一阵眩晕,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被绑在树上鞭打,血染树皮;战乱年代,树洞里藏过抗日志士;饥荒时期,它的树皮救过饥民……
“你还在吗?”大鹏不由自主地问出声。
风过柳枝,沙沙作响,似在回应。
那晚之后,大鹏开始频繁去看那棵树,带点清水浇在树根,清理周围的杂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应该这么做。
九月中的一天,大鹏在树根处发现一块异样的树皮,轻轻一碰,掉了下来,露出一个小树洞。洞里有个油布包,里面是一本残破的日记本。
日记的主人是陈书远,就是那个被打死的秀才。最后一页写着:“吾无辜受刑,含冤而死,魂附此树,待昭雪之日。树下三尺,有证吾清白之物。”
大鹏愣住了。他想起了图书馆老头的话,这竟是真的。
接下来的三天,大鹏内心挣扎不已。他明白,一旦挖出什么东西,就再也回不到从前平凡的生活了。他只是个修电脑的,为什么要卷入百年前的恩怨?
但每当他闭上眼睛,就看见那张雷电中痛苦的人脸,和梦中作揖的长衫书生。
第四天凌晨,大鹏带着小铲子来到柳树下。按照日记提示,挖了三尺深,果然找到一个铁盒,里面是几封书信和一枚玉佩。书信内容证实,陈书远是被当地恶霸诬陷,因他拒绝了恶霸想要强娶他妹妹的企图。
该怎么办?把这些交给博物馆?报警?谁会相信一个修电脑的从老柳树下挖出的百年前证据?
就在大鹏犹豫不决时,怪事发生了。他的电脑维修店开始出现异常,灯忽明忽暗,工具莫名移动。有天清晨,他甚至看见店门口玻璃上有个淡淡的水汽手印,不像人类的。
最可怕的是,他开始梦见不再是那个作揖的书生,而是一个面目狰狞的黑影,站在柳树下,伸着焦黑的手,仿佛在索要什么。
大鹏病了,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母亲从老家赶来照顾他,听了整个过程后,悄悄请来了邻村的萨满李爷。
李爷七十多了,满皱纹的脸像老树皮,眼睛却亮得吓人。他看了看大鹏,又去北山看了那棵柳树,回来时摇头叹气。
“两个魂在一棵树里。”李爷说,“一个是那秀才,良善之辈;另一个是恶徒,当年打死秀才的恶霸之一,后来被仇家杀死在树下,他的魂也附在了树上。那晚天雷,本是劈那恶魂的,秀才的魂在保护那树。”
“为什么找我?”大鹏虚弱地问。
李爷盯着他:“因为你父亲当年差点砍了那棵树修路,是公园老主任拦下的。这因果,落在你身上了。”
大鹏想起来了,是的,父亲确实提过这事,2002年北山公园扩建,有段路计划正好经过那棵柳树。
“现在怎么办?”大鹏母亲焦急地问。
李爷点起烟袋:“得完成秀才的心愿,还他清白。那恶魂才能被驱散。”
病愈后,大鹏通过朋友找到了一位地方史学者,将铁盒里的东西交给他研究。经过半年考证,陈书远冤案被证实,还写进了新编的地方志里。学者坚持认为是大鹏业余考古的成果,还给他发了面锦旗。
2007年春分,大鹏和李爷再次来到柳树下。李爷做了场法事,风中似乎有两声叹息,一声轻松,一声不甘,随后都消散了。
柳树被雷劈过的部分依然焦黑,但新生枝条更加茂盛。市政府立了块小牌子,简述了古树的历史和陈书远的故事。
那晚,大鹏梦见一个穿长衫的清秀书生,对他深深一揖,转身走入白光中。
从此,大鹏还是每晚跑步,但总会绕道去看看那棵柳树。有时他会带一本地方史志坐在树下读,有时只是静静站一会儿。
一年后的清明,大鹏带着三岁的侄女逛公园。小丫头蹦蹦跳跳跑到柳树下,突然指着树冠说:“叔叔,树在笑。”
大鹏抬头,阳光透过新绿的柳枝,斑驳光影中,那曾经浮现人脸的树皮纹路,竟真的似一抹安详的微笑。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轻轻拍了拍树干,就像从前一样。
“都过去了。”他低声说。
风吹过柳梢,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像是一种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