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盛夏,吉林这片黑土地被太阳烤得冒烟。刚下过几场雨,转眼又被热浪吞没,地里的高粱蔫头耷脑,村头的老柳树纹丝不动。我们村里有两口井,东头那口井水甜水量足,西头那口却快要干涸了,井沿长满青苔,井底只剩下浑浊的泥汤。
铁蛋和狗剩是村里最淘气的两个娃,一个十二,一个十一,整天光着膀子、穿着裤衩在村里疯跑。那天晌午,他俩就在西头那口老井边耍闹,拿着竹竿互相追逐。
“你看啥呢?”狗剩见铁蛋突然趴在井边不动了,好奇地凑过去。
铁蛋眯着眼,手指着井底:“那底下有啥东西在发光。”
俩孩子把头凑在一起,挡住井口的阳光,仔细往井底瞧。果然,在仅剩的泥水之中,隐约可见一根绳索,泛着奇怪的乌光,好似夜里的萤火虫,明一阵暗一阵。
“我去拿长竹竿!”狗剩转身跑开,不一会儿就扛着一根细长的竹竿回来了。
铁蛋接过竹竿,小心翼翼地伸进井里。井不深,竹竿刚好能够到底。他试探着捅了几下,然后慢慢挑起那根绳索。当绳索离开水面时,他们明显看到那乌光更亮了,仿佛活物般呼吸着光芒。
“捞上来看看!”狗剩兴奋地叫道。
铁蛋手腕一抖,将那绳索挑出井外,落在井边的青石板上。两个孩子蹲下来,却不敢马上用手去碰。那绳索看似普通,只有拇指粗细,却散发着逼人的寒气,在这三伏天里,竟让他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摸起来肯定凉快。”狗剩说着,伸手碰了一下,立刻缩回手,“哎呀,跟冰溜子似的!”
铁蛋胆子大些,伸手捡起绳索。入手那一刻,他打了个寒颤,那冰凉透过手心直往骨头里钻。他仔细端详,这绳索材质奇特,非麻非棉,也不是任何金属,却坚韧异常,他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扯不断。更奇的是,那乌光随着他的触摸忽明忽暗,好似有生命一般。
“给我玩玩!”狗剩伸手要抢。
铁蛋下意识地缩回手:“我先捡到的!”
“是我拿的竹竿!”
两个孩子争抢起来,最后铁蛋一把将绳索塞进裤兜:“明天再给你玩,我先回家吃饭了!”
那天晚上,铁蛋把绳索藏在枕头底下,那冰凉的感觉透过枕芯传到他的脸颊,在这闷热的夏夜里,倒是格外舒服。他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睡梦中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冷,迷迷糊糊睁开眼,却看见床前站着一个人影。
铁蛋吓得浑身僵硬,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照进来,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轮廓,长发垂至腰际,面色惨白如纸,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没有瞳孔,全是眼白。
“小兄弟,莫怕。”女鬼开口,声音飘渺如丝,却异常清晰,“我乃井中龙女,非害人之辈。”
铁蛋缩到床角,牙齿打颤,说不出话。
女鬼缓缓抬起右脚,月光下,铁蛋清楚地看见她脚踝上有一道深深的淤青,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捆绑着。
“看见了吗?”龙女哀声道,“我本是松花江中的龙女,三十年前被仇家所害,用那‘捆仙绳’缚住,困于此井之中。那仇家搬来一座石山镇在我身上,使我无法脱身。”
铁蛋心跳如鼓,但还是壮着胆子问:“啥...啥仇家?”
龙女摇头,长发随之飘动:“此事知晓于你无益。今日你从井中捞起的乌色绳索,便是那捆仙绳的一段。它虽离了水,仍与我魂魄相连,使我夜夜受那寒冰刺骨、烈火焚心之苦。”
她向前飘了一步,铁蛋闻到了一股水草和淤泥的气味。
“小兄弟,求你行行好,将那绳索烧毁。如此,我方能脱困,回归江中。”龙女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困于此地三十年,年年听那井边孩童嬉戏,却无人知晓我之苦楚。今日你捞出绳索,实乃天意。”
铁蛋心中恐惧与怜悯交织:“我...我咋信你?”
龙女幽幽道:“你且看枕下绳索,是否有一处打着七个结?那便是锁我魂魄的七道枷锁。”
铁蛋颤抖着手摸向枕下,掏出那冰凉彻骨的绳索,借着月光细看,果然发现绳索上有七个排列奇特的结。
“烧了它,你便是我的恩人。”龙女缓缓跪地,“井枯因我之故,我若得自由,必令甘泉再现,报答全村。”
说完这些,女鬼的身影渐渐变淡,最后化作一缕轻烟消失了。屋里的寒气也随之散去,只剩下夏夜的闷热。
铁蛋坐在床上,心跳如擂鼓,手里紧紧攥着那根冰冷的绳索,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铁蛋顶着黑眼圈去找狗剩,把夜里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你做梦了吧?”狗剩伸手摸铁蛋的额头,“大热天的,说什么胡话!”
“不是梦!”铁蛋从兜里掏出绳索,“你看,这就是证据!”
狗剩接过绳索,又一次被那刺骨的冰凉惊到:“那...那咱去找大人?”
铁蛋摇头:“大人能信吗?肯定说咱俩瞎编乱造。”
“那咋办?”
铁蛋犹豫了一下:“她说烧了这绳子就行。”
狗剩眼睛一亮:“那就烧了试试!如果是假的,不过烧根绳子;如果是真的,咱不就救了条龙吗?”
两个孩子约定晚上在井边碰头,一起烧掉绳索。然而那天下午,狗剩的奶奶突然病倒了,说是前夜去井边打水,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浑身发冷,胡言乱语。狗剩的爹娘赶紧请来了村里的神婆。
神婆一进院子,就皱起眉头:“你家有邪物!”
狗剩吓得脸色发白,偷偷看向铁蛋。铁蛋站在院门口,心里七上八下。
神婆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最后指着狗剩:“娃儿,你身上有股子阴气,最近碰了啥不干净的东西?”
在爹娘的逼问下,狗剩支支吾吾说出了井底绳索的事。
“作孽啊!”神婆一拍大腿,“那是镇邪的法器!哪个缺德的给捞上来了?”
狗剩娘赶紧从狗剩的衣兜里翻出绳索,递给神婆。神婆接过一看,脸色大变:“这是捆仙锁!下面肯定压着厉害邪物!幸好还没解开封禁。”
铁蛋在门外听得心乱如麻。龙女说的是真的吗?还是他们真的放出了什么邪物?
神婆当即决定,要亲自将绳索送回井底,并做法事重新封印。消息传开,全村人都聚集到老井边,议论纷纷。
铁蛋躲在人群后面,心里挣扎得厉害。他想起了龙女哀怨的眼神,想起了她承诺的甘泉,也想起了狗剩奶奶的病倒。哪一个才是真相?
黄昏时分,法事开始了。神婆点燃香烛,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拿起那根绳索,准备投入井中。
就在这时,铁蛋突然冲了出去,一把抢过神婆手中的绳索!
“铁蛋!你干啥!”铁蛋爹大声喝道。
“不能扔回去!”铁蛋紧紧攥着绳索,面向众人,“井里困着的是龙女,不是邪物!她答应我,放了她就让井水重新涌出来!”
神婆气得浑身发抖:“胡说八道!小娃儿被鬼迷了心窍!”
村民们议论纷纷,有人相信神婆,也有人觉得铁蛋不像在说谎。
“我有办法证明!”铁蛋突然道,“如果是邪物,烧了绳索肯定会出大事;如果是龙女,烧了绳索她就能自由,井水也会回来!”
不等众人反应,铁蛋迅速从兜里掏出火柴,“嗤”一声划着,点燃了绳索的一端!
“住手!”神婆和几个大人冲上前去,但为时已晚。
那绳索遇火即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乌光在火焰中剧烈闪烁,仿佛活物般挣扎。更奇的是,火焰不是常见的橙红色,而是诡异的蓝绿色,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青芒。
突然,一阵狂风凭空而起,吹得人睁不开眼。井口冒出滚滚白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水腥味。
“糟了!糟了!”神婆面如死灰,“大祸临头了!”
铁蛋爹一把揪住铁蛋,抬手就要打,却突然僵在半空中。
白雾之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比昨夜更加清晰。她向着众人微微躬身,然后化作一道白光,冲天而起,消失在暮色之中。
风停了,雾散了,四周恢复了平静。
村民们面面相觑,神婆瘫坐在地,喃喃自语。铁蛋爹松开铁蛋,不知所措。
“看!井水!”狗剩突然指着井口大叫。
大家凑过去一看,原本几乎干涸的井底,此刻正汩汩地冒出清泉,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是龙女!她真的兑现了承诺!”铁蛋激动得声音发颤。
那一夜,村里无人入睡。大家聚在井边,看着清澈的井水不断涌出,尝一口,甘甜清冽,比东头那口井的水还要好。
更神奇的是,狗剩奶奶的病不药而愈,第二天一早就能下床干活了。
老井复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四邻八乡,人们都说我们村得了龙女庇佑。那口井从此再未干涸,即使在最旱的年头,也保持着充足的水量。
铁蛋和狗剩依然经常在井边玩耍,但再也不敢随意打捞井底的东西了。有时,在盛夏的夜晚,铁蛋会说他又梦见了一个长发白衣的女子,站在井边向他微笑。
多年以后,我回到故乡,那口井依然在那里,井水清甜如初。村里的老人说,每逢大旱之年,井边就会出现一串奇怪的脚印,像是光着脚的女子留下的,从井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松花江。
而铁蛋,如今已是我们县的水利专家,专门寻找水源,解决干旱问题。他说,那一年的经历让他明白,这世上有许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物,而人与自然之间,应该保持一份敬畏与善意。
每当有人问起他那段往事,铁蛋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但有人注意到,每逢农历十五的晚上,他都会独自一人到那口老井边坐上一会儿,对着井水轻声细语,仿佛在与老朋友叙旧。
而那根闪烁着乌光的绳索,早已化为飞灰,散落在岁月的长河中,只留下一个关于井底龙女的传说,在吉林的乡间代代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