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的目光在方英身上扫来扫去，语气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你不是还有个表姐叫方潇潇吗？你们俩就差三岁，怎么人家就那么成器？当年潇潇读书的时候，哪用大人操过半点心，次次都是年级第一。”
方梁在一旁听着，突然重重叹了口气：“潇潇那孩子，真是太可惜了……”
“可不是嘛。”三舅舅接过话头，声音低沉了些，“那么聪明的姑娘，要是人还在，今年说不定都在清北读大三了，哪像现在……”话说到一半，他瞥了方英一眼，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二舅把话题又扯回方英身上，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方英，你可得好好向你表姐学学！别一天到晚琢磨着化妆、跟人闲聊，把心思都用到正道上。你小妹还小，别被你带坏了！”
大舅舅端起茶杯喝了口，岔开了话题：“对了，你们打算让她去哪里复读？”
“去清源的文补一班。”方梁答道，语气里带着点对这所学校的信任。
“清源？”大舅舅挑了挑眉，“那学费可不便宜吧？”
“连住宿费一起，6800。”俞春花在一旁接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疼。
“这么贵？”二舅立刻咋舌，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我看呐，要不就别折腾了，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找个人家嫁了算了！”
“谁家要啊？”俞春花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自嘲，又像是在赌气，“洗碗煮饭什么都干不好，家务活没一样拿得出手，地里的农活更是碰都没碰过。关键是人也生得一般，扔人堆里都找不着，谁看得上？”
这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悠悠地割在方英心上。她坐在小马扎上，后背紧紧贴着墙壁，感觉那冰凉的砖石都比此刻的空气要温和些。院子里的蝉鸣不知何时变得格外刺耳，亲戚们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了。她想反驳，想站起来说自己不是这样的，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那些话在心里反复冲撞，撞得她眼眶发烫，连呼吸都带着疼。
二舅的语气缓和了些，手里捏着个核桃，用钳子“咔哒”夹开，把果仁剥出来往方英手里塞：“方英，快吃点核桃补补脑子。复读这一年可得下死功夫，别再像以前那样稀里糊涂的。”
核桃仁带着点涩味，方英捏在手心，没敢往嘴里放。
二舅见她不动，又开口道：“去补习就好好学，听老师的话，少耍那些小聪明。要是明年再考个456分……”他顿了顿，没把话说完，但那眼神里的失望，比任何狠话都让人难受。
方英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上的泥点，手指把核桃仁捏得发潮。院子里的谈笑声还在继续，三舅舅在讲村里的新鲜事，堂姐们在讨论新买的衣服，可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又遥远。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回家，快点离开这里。
她偷偷抬眼瞥了眼爸妈，见父亲正和大舅舅聊得投机，母亲在帮外婆择菜，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太阳慢慢往西斜，把院子里的影子拉得老长，方英的耐心也一点点被耗尽，手心的汗把核桃仁浸得发亮，她甚至开始数墙角的蚂蚁，盼着它们能爬得快些，好把时间也带得快一点。
“爸，妈，”她终于忍不住小声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没人听见她的话。二舅又递过来几颗核桃，大舅舅的笑声洪亮地砸在院子里。方英把脸埋得更低，心里的期待像被水泡过的纸，慢慢沉了下去。
“走什么走，难得来一次。”外婆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听见方英小声嘟囔，立刻接了话，脸上带着笑，“多坐会儿，跟你表妹们说说话。”
方英没吭声，又乖乖坐回那个小马扎上，后背依旧贴着墙，像株被晒蔫的植物。院子里的热闹还在升温，舅舅们开始张罗着晚上的菜，堂哥拎着渔网说要去村头的池塘捞几条鲜鱼，连小妹都被表姐牵着去摘院子里的小番茄了，笑声一串串的，像撒了把糖。
“晚上就在这儿住下吧，正好尝尝你三舅妈新腌的腊肉。”大舅舅拍着方梁的肩膀，语气热络。
“好啊！”方梁爽快地应着，转头冲俞春花笑，“正好跟妈多待会儿。”
俞春花也笑着点头，手里的活计没停，正帮着摘豆角。
满院子的人都浸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里，说笑声、择菜声、远处的鸡鸣犬吠混在一起，暖融融的像刚熬好的粥。只有方英像个局外人，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指尖反复摩挲着口袋里皱巴巴的纸巾。桌上的核桃还在，她一颗没动，只觉得那点涩味顺着空气钻进鼻子里，呛得人心里发堵。
夕阳把院子染成金红色，大人们开始搭桌子摆碗筷，表妹举着刚摘的向日葵跑过来，花瓣蹭了方英一胳膊，她也只是扯了扯嘴角，连个像样的笑都挤不出来。心里的那块石头越来越沉，压得她连呼吸都觉得累，只盼着这漫长的一天能快点过去。
院子里的闲聊不知怎么又绕回了方英身上，方梁嗑着瓜子，笑着看向二舅：“说起来，刚开始方英还不愿意去补习呢？这孩子，还是没吃过苦。”
二舅刚喝下去的一口茶差点呛着，放下杯子时脸色沉了沉，看向方英的眼神带着点警告：“她敢不去！”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了些，像是故意说给方英听：“当初她要是再犟，我就不带她来这儿了，直接拉她去地里收一天玉米！让她尝尝顶着日头掰玉米是什么滋味，看看是坐在教室里读书舒服，还是在地里汗珠子摔八瓣舒服！”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院子里静了一瞬，随即有人跟着笑起来：“就是，让她去地里练练，就知道读书有多金贵了。”
方英坐在小马扎上，手指深深掐进裤缝里。她仿佛已经闻到了玉米地里的土腥味，感受到了毒辣的太阳晒在背上的灼痛，还有玉米叶划过胳膊时刺痒的疼。周围的笑声落在耳里，像细小的针，扎得她脸颊发烫，却只能死死低着头，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院子里的热闹还在继续，可那份其乐融融里，她像个多余的影子，怎么也融不进去。
“方英，愣着干什么？去厨房里面搭把手！”二舅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么多人在这儿，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杵在这儿当摆设呢？”
方英猛地回神，慌忙站起身，膝盖撞到小马扎，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读书不成器，连起码的礼仪都不懂了？”二舅皱着眉，语气里满是不满，“长辈们在这儿忙前忙后，你倒好，坐着一动不动，哪有半点晚辈的样子？”
旁边的三舅妈也跟着帮腔，一边择菜一边说：“就是啊，女孩子家家的，手脚就得勤快点。洗碗扫地、帮衬着做点活，这些都是本分。现在懒懒散散的，将来嫁了人，婆家才不会待见呢。”
方英低着头，快步往厨房走，脚步有些踉跄。厨房门口堆着刚买回来的蔬菜，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灶台上的铁锅还冒着热气。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听着外面传来的议论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去把那筐土豆削了。”外婆坐在小板凳上摘豆角，指了指墙角的竹筐，声音倒是温和，可方英听着，还是觉得脸颊发烫。她拿起削皮刀，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土豆皮一片一片落在盆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应和着外面那些扎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