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就等到了方英上初中。
青春期的少女心里,那份对芭蕾舞的念想从未真正熄灭,反而像颗深埋的种子,借着偶尔瞥见的舞蹈视频、同学间的闲聊,悄悄发了芽。终于有一天,她攥着衣角,鼓起积攒了好几年的勇气,在晚饭桌前提起了这件事。
“爸,我想学芭蕾舞。”她的声音不大,带着点试探。
方梁正扒着饭,闻言头也没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学什么芭蕾舞?你是学生,就应该好好学习,别想些没用的。”
“可是……”方英咬着唇,声音低了下去,“妈妈以前明明答应过我的。”
“可是什么可是?”方梁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声音陡然拔高,“芭蕾舞能让你考上重点高中吗?能当饭吃吗?”
方英被父亲的气势吓了一跳,却还是不甘心地小声辩解:“爸,我是真的想学。班上好几个女同学都在学,学费也就六千块一个学期……”
“六千块?”方梁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眼睛一瞪,“方英,你知不知道六千块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就为了你这点不切实际的爱好,要我们一家喝西北风、饿死吗?”
他站起身,指着方英的鼻子,语气里满是失望和愤怒:“我没日没夜地努力工作,不是为了让你跟同学攀比这些乱七八糟的!我要的是你的学习成绩,是你能有个好前程,你懂不懂?”
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和不甘瞬间爆发,方英红着眼眶,冲口而出:“你是不是就想把钱都留给弟弟?”
“你说什么?”方梁愣住了,随即怒火中烧,“翅膀真是硬了,敢这么跟我说话!”
那是方梁第一次打方英。或许是还有些顾忌,他没下狠手,只是用手在她胳膊上狠狠拍了几下,但那力道,足以让方英疼得缩起身子。
委屈、疼痛、还有梦想被碾碎的绝望,一下子涌上心头,方英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地往下掉,哭得浑身发抖。
可她没想到,更让她难堪的还在后面。方梁见她哭个不停,竟然直接拿出手机,点开她的班级群,发了一条消息:“老师你好!方英喜欢舞蹈,家庭条件不好,想要退学。”
这条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班级群里激起了千层浪。同学们议论纷纷,各种猜测和流言蜚语悄然而生。
第二天,方英硬着头皮去学校,一路上都能感受到同学们异样的目光。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有人故意大声讨论着“退学”“家庭条件不好”之类的话题。那些目光和议论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抬不起头,也让她从此在初中里像个透明人,刻意疏远着所有人,再也没能交到真正的好朋友。那份对芭蕾的热爱,也连同这份屈辱一起,被深深埋进了心底最深处。方英坐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指尖拂过箱底叠得整整齐齐的旧物,继续着整理的动作。忽然,一双小巧的粉色舞鞋映入眼帘,缎面有些泛黄,鞋头的缎带也微微起了毛边,却是她小时候最宝贝的东西。
指尖轻轻抚过舞鞋柔软的鞋面,记忆像被按下了回溯键,瞬间涌了上来。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对芭蕾舞着了迷,电视里舞者足尖轻点、旋转跳跃的模样,总让她看得眼睛发直,连做梦都在模仿那些优雅的动作。后来,她鼓足勇气跟俞春花说了想学芭蕾的心愿,没想到母亲竟然点了头,还带着她去舞蹈用品店,买下了这双她盼了好久的舞鞋。
那天,她抱着舞鞋一路蹦蹦跳跳回家,连睡觉都要放在枕边,满心欢喜地等着开课那天的到来。可这份雀跃没能持续多久,就在母女俩去舞蹈班咨询时,听到老师报出的培训费数目,俞春花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路沉默,快到家门口时,才蹲下来摸着她的头,声音有些沙哑地说:“英子,这课……咱们先不报了好不好?家里最近手头紧,等以后有钱了,妈再给你报。”
方英看着母亲眼里的为难,把到了嘴边的“我想学”又咽了回去,只是紧紧攥着那双还没穿过的舞鞋,点了点头。此刻再拿起这双舞鞋,鞋里仿佛还残留着童年的温度,只是那份对芭蕾的憧憬,早已被时光和现实磨成了心底一点模糊的影子。
方英猛地吸了吸鼻子,将脸上的泪痕胡乱抹了把,眼里最后一点光亮也跟着熄灭了。她抓起那双早已不合脚的芭蕾舞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承载着童年梦的物件,而是惹出这一切难堪的根源。
“砰”的一声,舞鞋被狠狠扔进了旁边的旧木盒里,缎面碰撞着盒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甚至没看舞鞋在盒中翻折成了什么样子,便用力按下盒盖,“咔嗒”一声扣紧了锁扣,像是要把那些关于芭蕾的念想、那些酸涩的回忆,连同这双鞋一起,彻底锁进不见天日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她背对着木盒站了好一会儿,肩膀微微耸动着,却再没掉一滴泪。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衬得这片刻的安静,格外沉重。
方英踉跄着挪进卫生间,膝盖处的钝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皮肉里钻。她拧开冷水龙头,想接些凉水敷一敷,冰凉的水流“哗哗”淌着,溅在洗手池边缘,也稍稍冲散了些眼眶里的热意。
“方英,你在干什么?怎么水一直开着?”俞春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日常的絮叨。
方英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回收了收腿,用裙摆把膝盖处的淤青遮得更严实些。她慌忙关小水流,转过身时已经努力挤出平静的语气:“没、没干什么,就是洗洗手。”
俞春花推门进来,扫了眼她有些不自然的站姿,又看了看水龙头,随口说道:“我就说你是三分钟热度,早上还兴冲冲地学习,这才学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又在这儿玩水了?”
方英垂下眼,指尖攥着衣角,把那句“膝盖疼”咽了回去。她知道,就算说了,妈妈大概也只会觉得是她自己不小心,或是为了偷懒找的借口。水流声还在耳边响着,可那点凉意,怎么也驱不散膝盖上的疼,还有心里那点说不出的委屈。
方英扶着墙,一瘸一拐地挪回房间,膝盖的疼痛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让她额头直冒冷汗。她咬着牙,开始在房间里翻找起来——书桌上的铅笔盒、床头柜的抽屉、衣柜角落的旧书包,甚至连床底积了灰的纸箱都拖了出来,一点点摸索着。
可翻来翻去,指尖触到的只有零散的橡皮、皱巴巴的草稿纸,还有几枚用剩的硬币,加起来连一块钱都凑不够。她瘫坐在地上,看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心里又急又涩。
膝盖越来越疼,刚才用凉水敷过的地方泛起一阵刺痛,她知道不能再拖了。必须去药店买瓶红花油,或者最便宜的止痛药膏。方英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了一圈,最终还是空着手,咬了咬下唇,决定先去药店问问,或许能跟老板赊账,或者……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想着能赶紧减轻这点疼。
“方英,别在屋里装模作样了,你那脑子哪是学习的料?”俞春花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催促,“赶紧出来,去菜市场买菜。”
正疼得蜷缩在床边的方英猛地一怔,随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回应,门就被推开一条缝,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递了进来:“拿着,等会儿你去那边巷口的菜摊买二斤土豆,买点绿菜,剩下的钱自己收好。”
方英的手指触到钞票的瞬间,眼睛亮了亮——这是希望!她赶紧接过来攥在手心,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知道了妈。”她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甚至带上了点轻快。
推开门时,她挺直了背,努力掩饰着膝盖的不适,像个没事人一样朝俞春花点了点头,脚步尽量迈得平稳。可刚走出单元楼,关上门的刹那,那股强撑的劲儿瞬间垮了。膝盖的剧痛猛地炸开,她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慌忙伸手扶住了冰凉的墙壁才稳住身形。
百元钞票还紧紧攥在手心,带着体温的热度,可她额头上已经沁出了冷汗。刚才那副“坚强”的模样像层薄冰,此刻碎得彻彻底底,只剩下钻心的疼和一丝侥幸的喘息——至少,终于能有钱买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