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周日，天刚亮透，方英家的院子就飘着肥皂水的味道，方英抱着书包钻进自己的小房间，书桌是爸爸早年打的木桌，边角被磨得光滑，桌角还贴着她去年考的奖状。她掏出数学练习册，笔尖刚碰到纸，就想起老师在课堂上说的“这道几何题要先找辅助线”。皱着眉算了两步，又觉得不对，翻出课本对着例题重新琢磨，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页上，把公式映得清清楚楚，她慢慢理清楚思路，终于把那道题算出来时，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写作业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她把最后一篇语文作文写完，抬头看钟，已经十一点半了。厨房传来铁锅碰撞的声响，妈妈俞春花的声音隔着门飘进来：“方英，作业写完没？饭好了，过来端碗！”方英把作业本按科目摞好，放进书包，快步走进厨房。铝锅里的白菜豆腐汤冒着热气，旁边的盘子里摆着刚蒸好的玉米饼，金黄的颜色裹着粮食的香气，她盛了一碗汤，帮妈妈把碗筷摆好，两人坐在小桌边吃饭。
“下午就要回学校了，行李你自己收拾着点，别落下东西。”俞春花夹了块豆腐放进她碗里，“我看天气预报说这两天要降温，厚衣服记得多带两件”方英点点头，咬了口玉米饼，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在家的饭总是比学校食堂的香。
吃完饭，方英主动把碗洗干净，然后从衣柜顶上翻出两个大编织袋。她先把那件藏青色羽绒服叠好放进去，这是去年冬天妈妈咬牙给她买的，当时在服装店转了三圈，妈妈反复摸着手感说“这个暖和，能穿好几年”。接着又拿出洗干净的秋衣秋裤、两件毛衣——其中一件是表姐穿过的，袖口有点起球，她昨天晚上用剪刀小心地把毛球剪掉，看起来还像新的一样。
两个编织袋很快就被塞满了，鼓囊囊的像两个圆滚滚的粽子。方英试着提了提，胳膊瞬间沉了一下，不过她力气不算小，到时候扛着上公交车应该没问题。她把行李放在门口，刚要转身，俞春花就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
“方英，这是你这个月的伙食费，两百块，省着点花，别乱买零食。”俞春花把钱递过来，指尖的老茧蹭过方英的手。方英捏着软软的纸币，犹豫了几秒，还是小声开口：“妈，能不能再给我一百？”
俞春花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双手往腰上一叉：“方英，不是我说你，两百块钱在学校吃一个月绰绰有余了！你真当你爸挣钱容易啊？”
方英的眼圈瞬间热了，她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妈，我不是想乱花钱。学校食堂的早餐，最便宜的包子加豆浆要四块钱；午饭和晚饭，就算只打两个素菜也要五块钱，一天下来至少要十四块，一个月就是四百二十块。两百块真的不够。”
“你少忽悠我！”俞春花提高了声音，“我听隔壁王婶说，她儿子在学校一个月两百块都花不完，还能攒下几十块钱买文具。你要是有了多余的钱，指不定就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了，天天想着买零食、跟同学出去玩怎么办？”
“妈，我没有……”方英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知道爸妈挣钱难，可学校的物价确实涨了，上次想喝碗热汤，窗口阿姨说“汤要三块，加菜五块”，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没买，最后啃了个冷馒头。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爸爸方梁下班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旧工具包，看见屋里的气氛不对，放下包问：“怎么了这是？吵吵嚷嚷的。”
俞春花转头看向他，语气缓和了些：“方梁，你兜里有钱吗？英英说两百块伙食费不够，要四百二，我刚给了她两百，你再给她四百，凑够六百。”
方梁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方英手里的两百块钱上，皱了皱眉：“一个月六百的伙食费？是不是太多了点？”
“爸，学校的物价就是这样，我没有骗你们。”方英赶紧解释，生怕爸爸也不同意，她真的不想饿肚子。
方梁没再多说，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摸索起来。他的衣服口袋又深又旧，里面装着皱巴巴的零钱和一张银行卡。他掏了半天，才从最里面的口袋里掏出四张崭新的百元钞票，递给方英时，嘴角带着点调侃：“方英，你爸我迟早有一天要被你薅羊毛薅死，每次要钱都是一百起步，你这是把你爸当提款机了啊。”
方英接过钱，指尖触到爸爸粗糙的手掌，那上面满是老茧，还有几道没愈合的小伤口——是昨天搬砖时被划到的。她鼻子一酸，把钱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的内袋里，拉好拉链，然后提起地上的两个编织袋，默默朝门口走去。
“方英，路上小心点，到了学校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俞春花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嘱咐，“在学校好好学习，多听老师的话，别跟同学闹矛盾，有什么事就给家里说。”
方英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关上，屋里传来俞春花的声音：“方梁，你说英英怎么拉着个脸？是不是咱们哪里惹她不高兴了？还是觉得钱给少了？”
“肯定是钱没有给够呗！”方梁的声音带着几分玩笑，“要是钱给够了，她肯定呲个大牙笑，哪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放心，一个月六百足够了，她就是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不知道挣钱难。等她以后自己挣钱了，就知道咱们的不容易了。”俞春花的声音渐渐模糊，被风吹散在空气里。
方英提着沉重的行李站在楼道里，脑海里一直回响着爸爸说的“薅羊毛”那三个字。她知道爸爸是在开玩笑，可心里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特别难受。她不是想薅爸爸的羊毛，也不是把爸爸当提款机，她只是想有足够的钱在学校吃饱饭，不用每天都计算着怎么省钱，不用看着同学买面包时只能默默走开，不用因为买不起资料书而借同学的抄。
楼道里的光线很暗，墙壁上贴着各种小广告，被人撕得乱七八糟，露出里面泛黄的墙皮。方英深吸一口气，把编织袋的带子往胳膊上缠了缠，慢慢走下楼。楼下的自行车棚里停着几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座上落满了灰尘，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哗响。她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是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阳光，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走到小区门口的公交站时，方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额前的碎发粘在脸上。她把编织袋放在地上，揉了揉发酸的胳膊，目光望向公交车来的方向。站台上已经有几个人在等车了，都是跟她一样背着书包、提着行李的学生，大家都裹紧了衣服，脸上带着疲惫的神色。寒风吹过来，方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把脖子缩了缩，把双手插进袖子里。
没过多久，去学校方向的公交车就来了。车身是深蓝色的，车身上还留着几道划痕，看起来有些旧了。司机师傅看到她提着大袋子，特意把车停得离站台近了些，还笑着说：“小姑娘，慢点，别摔着。”方英感激地笑了笑，用尽全身力气把两个编织袋拖上车，刚站稳，公交车就缓缓开动了。
她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把行李放在脚边，生怕挡住过道。公交车穿过热闹的街道，路边的小卖部、菜市场、早点摊渐渐往后退，熟悉的景象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方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爸妈的样子：妈妈在井边洗衣的身影，爸爸满是老茧的手，还有他们饭桌上的叮嘱。
她知道爸妈是爱她的，只是他们不知道学校的物价已经不是几年前的样子了，不知道一碗热汤也要三块钱，不知道资料书要几十块一本。
公交车在校门口停下时，方英攥紧了书包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校门口的空地上，几位穿着迷彩服的教官正拿着金属探测仪，逐一对返校学生进行检查，眼神锐利得像在筛查什么重要物件。她深吸一口气，弯腰提起脚边两个鼓囊囊的编织袋，袋子把手勒得掌心发疼，她却不敢放慢脚步，只能咬着牙一步步走向检查点。
“同学，过来这边。”一位高个子教官朝她招手，语气严肃。方英点点头，将编织袋放在地上，看着探测仪在自己身上缓缓扫过，仪器没有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接着，教官蹲下身，拉开编织袋的拉链，手指轻轻翻了翻里面叠得整齐的衣服，又打开她的书包，仔细检查了课本、练习册和笔袋，确认没有手机、零食等违禁品后，才直起身说：“可以了，进去吧。”
方英松了口气，重新提起编织袋，朝着宿舍楼走去。五楼的宿舍号她记了无数遍，可此刻爬楼梯却觉得格外费力，胳膊被袋子勒出了红痕，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好不容易走到宿舍门口，她刚要抬手推门，门却从里面“吱呀”一声开了。
“好巧啊方英，你也来这么早！”林晓的声音带着笑意，她手里拿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递到方英面前，“刚我妈塞给我的，可甜了，你吃一个？”
方英连忙摇头，把编织袋放在地上，揉了揉发酸的胳膊：“谢谢，不用了，我不饿。”
“你一个人提这么多东西，肯定累坏了吧？”林晓侧身让她进来，方英这才看清宿舍里的景象——桌子上、床铺上堆满了东西，几箱纯牛奶码得整整齐齐，旁边散落着袋装饼干、包装精美的面包，还有一塑料袋新鲜的橘子和苹果，几乎占了半个桌子，满眼都是她平时很少见的零食。
“这些都是我爸妈帮我送上来的。”林晓拿起一盒牛奶，晃了晃说，“他们总说食堂的饭菜不好吃，怕我饿着，就买了一堆零食让我垫肚子。”
方英惊讶地睁大眼睛：“门口的教官不是不让家长进吗？我刚才进来的时候，还看见教官拦着一位想送孩子的阿姨呢。”
“一开始确实不让进，”林晓笑着说，“我爸妈跟教官磨了好一会儿，说担心我拎不动东西，又怕我不会收拾行李，好说歹说，教官才松口让他们进来的。”
方英低下头，小声说：“你爸妈对你真好。”她想起自己每次返校，都是独自提着行李走进校园，爸妈从没来送过她，不是不爱，是总说“忙着上班，没时间”。再看看林晓身边满满的零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羡慕的酸涩。
“他们就是太疼我了。”林晓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话音刚落，宿舍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晓晓，爸再跟你说两句。”
方英和林晓同时转头，只见一个穿着浅灰色夹克的男人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盒，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几分匆忙，却依旧笑得温和。林晓惊喜地跑过去：“爸？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刚走到校门口，想起你昨天说想吃草莓，刚好路过水果店就买了点。”男人把塑料盒递给林晓，盒子里的草莓颗颗饱满，还沾着晶莹的水珠，“怕放久了不新鲜，就赶紧送上来了。”
林晓接过草莓，脸上满是笑意：“爸，你也太操心了，我在学校想吃什么自己也能买。”
“你那点伙食费哪够啊，”男人摸了摸林晓的头，语气里满是宠溺，“对了，你妈早上给你饭卡充了一千块，够不够用？要是不够，爸再给你转点。”
“一千块？”方英站在原地，心脏猛地一跳，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个月的伙食费只有六百块，还是爸妈凑了又凑才给她的，而林晓只是一个月的饭费，就有一千块，这对她来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数字。
“够了够了，”林晓连忙说，“上次你给我的零花钱我还没花完呢，饭卡上一千块肯定够我吃一个月了。”
“不够就跟爸说，别委屈自己。”男人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要塞给林晓，“食堂的菜要是不好吃，就去跟班主任请假到外面的餐馆吃，别总吃零食，对身体不好。”
“真的不用爸，我有钱。”林晓把钱推了回去，“你赶紧回去吧，不然上班该迟到了。”
男人无奈地笑了笑，又叮嘱道：“那你在学校照顾好自己，晚上睡觉盖好被子，别着凉了。要是想家里的菜了，就给爸打电话，爸给你送过来。”
“知道啦爸，你路上注意安全。”林晓送男人到门口，挥了挥手，“爸爸拜拜，爱你。”
男人也笑着挥手，转身离开时，还特意朝方英点了点头，礼貌地笑了笑。
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林晓拿起一颗草莓，递到方英面前：“方英，你尝尝这个草莓，可甜了。”
方英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草莓，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甜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可她却尝不出丝毫甜味，心里只有满满的酸涩。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放在地上的编织袋，袋子上还沾着路上的灰尘，再看看林晓桌子上满满的零食和新鲜草莓，突然觉得，自己和林晓之间，好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我先收拾行李了。”方英小声说，蹲下身，慢慢拉开编织袋的拉链。她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叠好放进衣柜里，动作很慢，脑子里却一直回响着林晓和她爸爸的对话。原来，有些父亲的爱，可以这么直白又温暖；原来，有些孩子的成长，可以不用为了几百块的伙食费而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