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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入肺腑,带着室内的暖香和他心底翻涌的、难以名状的焦灼。

环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铁箍似的,宛若要将她柔弱的身躯碾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从此再无边界的隔阂,再无猜疑的缝隙。

怀中的人儿,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是他荒芜心原上唯一的绿洲。

此刻,她却像一只濒死的蝶,在他怀里簌簌颤抖,泪雨滂沱。

那只骨节分明、惯于执剑驭权的大手,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

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心底深处的轻颤,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她泪痕交错的小脸。

指尖触到她湿冷的肌肤,那温度烫得他心尖一缩。

她的泪水汹涌,仿佛无穷无尽,冲刷着脂粉,留下一道道狼狈而脆弱的痕迹。

他试图用指腹,一点点,极其轻柔地抹去那些晶莹的珍珠,动作虔诚得像在擦拭稀世美玉。

可新的泪珠又迅速汇聚、滚落,带着灼人的温度,砸在他的手背上,也砸在他心头。

“乖乖,快别哭了…” 他的叹息沉重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激起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在偌大的寝殿内显得异常清晰,甚至盖过了她压抑不住的呜咽。

侍立角落的侍女们早已面无人色,屏住了呼吸,连指尖都不敢稍动,唯恐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惹怒了那位此刻气压低得骇人的王爷。

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拓跋玉破碎的抽泣声在回荡。

她能感觉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冷冽松香和一点点汗意的气息。

这本该是她最安心的港湾,现在却成了痛苦的漩涡中心。

拓跋玉猛地哽咽了一下,强行压下喉头的酸胀,抬起一双被泪水洗刷得更加清亮却也布满血丝的眼眸,直直刺向他深邃的眼底。

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绝望的质问:“瑶瑶,是谁?”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在白战骤然紧绷的心弦上。

白战喉结滚动,那双总是蕴藏着无尽威仪或温柔宠溺的眼眸里,罕见地掠过一丝茫然和被质问的痛楚。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妻子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被背叛的痛,所有准备好的解释都堵在了喉咙口,沉重得无法吐出。

是心虚?是不知从何说起?还是觉得此刻任何解释在她汹涌的悲痛面前都苍白无力?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梦呓的名字,像一道晴天霹雳,炸毁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堤坝。

见男人半晌无言,只是用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眸深深地看着自己,拓跋玉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白战,你这个混蛋!” 积蓄的痛苦、委屈、嫉妒和深埋心底、源自边关奴隶市场那段黑暗岁月的被抛弃感,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绝望无助的小兽,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尖利,刺破了寝殿的宁静。

“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当初…当初你还不如让我死在边关那个肮脏的奴隶市场!

让我像牲口一样被卖掉,被践踏!也好过现在…好过现在让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

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怀着你的孩子,却要承受这种心如刀割的痛苦!”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控诉着他的“背叛”。

伴随着哭喊,她攥紧了小小的拳头,用尽全身力气,不管不顾地捶打着他坚硬的胸膛。砰砰作响。

那拳头没什么真正的杀伤力,却每一拳都砸在他最柔软的地方。

她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有力心跳,这更激起了她的愤怒和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可以同时装着别人?!她捶打着,撕扯着他的衣襟,泪水混合着汗水,将他的前襟浸湿了一大片。

她忘了自己怀孕的身子不应如此激动,忘了平日里的骄纵任性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伤人的刺。

她只想发泄,将心底那噬骨的痛楚和恐惧全都倾泻出来。

白战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彻底弄懵了。他僵直地坐着,像个木桩子,任由她小小的拳头雨点般落在身上。

那点力道对他而言如同挠痒,但她的控诉,她话语里提及的“奴隶市场”。

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却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五脏六腑,痛得他几乎窒息。

他想抱着她,想箍紧她让她停止这伤人也自伤的行为,可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他连稍微用力都不敢,只能僵硬地承受着,深邃的眼瞳里翻涌着剧烈的心疼、无措和被深深误解的强烈委屈。

拓跋玉终于耗尽了力气。剧烈的情绪波动和体力消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捶打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

最后,她像断了线的木偶,浑身脱力,只剩下剧烈的喘息,整个人软软地、瘫软地倒回他强健的臂弯里。

身体在颤抖,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破碎无助的抽噎,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

寝殿内只剩下她急促虚弱的喘息和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日影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毯上投下长长的、斜斜的光斑,无声地移动着,见证着这场激烈的风暴渐渐平息成一片狼藉的死寂。

很久之后,久到拓跋玉的抽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白战才又沉沉地叹息一声。

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无奈、心疼、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垂眸,看着怀中人儿哭得红肿的眼眶,布满泪痕、苍白脆弱的小脸。

以及那微微颤抖、失了血色的唇瓣。一股强烈的怜惜和某种决绝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轻轻地、却坚定地抬起了她小巧的下巴。

拓跋玉似乎被这动作惊了一下,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骤然逼近的俊颜,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惊惶和控诉。

不等她有任何反应,甚至来不及合上那因喘息而微张的唇瓣。

白战已经俯下身,精准地攫住了她颤抖的、带着泪水的咸涩和温热气息的朱唇。

这不是一个缠绵的长吻,而是一个短暂、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的触碰。一触即离。

唇瓣相贴的瞬间,拓跋玉所有的哭泣和抽噎都戛然而止,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她甚至因为惊吓和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而打了一个小小的、滑稽的哭嗝。

“好了,小公主,” 他的唇离开她的,额头却依旧抵着她的,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肌肤上。

声音低沉暗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一切躁动的温柔力量,让人沉溺其中,不忍、也不知该如何再去责怪,“别哭了。再哭下去,这寝室,怕是真的要被你的小珍珠给淹没了。”

他的指腹,再次极其轻柔地划过她红肿的眼角,拭去残留的泪渍。

那语气,带着三分的无奈,七分的宠溺,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只是小妻子一场无理取闹的撒娇。

拓跋玉完全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懵了。偷袭的吻带来的电流尚未完全消褪,那个突兀的哭嗝让她窘迫不已,鼻头红得像颗小樱桃,下意识地又吸了吸。

她仰着那张满是泪痕、梨花带雨的小脸,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

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自己狼狈的影子,带着一种让人心慌意乱、几乎要沉沦的专注和……温柔?

她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鹿,眼神里交织着未褪的余怒、残留的悲伤,以及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和温柔话语搅乱的茫然。

白战看着小妻子这副懵懂又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那片因误解和委屈而冻结的寒冰,瞬间化作一片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春水。

所有因她不信任而产生的怒意,都被这可怜又可爱的神情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怜爱。

他忍不住又低下头,在她那饱满、因刚才的亲吻和惊吓而显得愈发红润诱人的唇瓣上,轻轻啄了一下,带着安抚的意味。蜻蜓点水,却比刚才那个吻更显温情。

“好一点了吗?” 他低声问,喉结滚动,声音依旧带着情动的沙哑。

他的额头紧紧抵着她的,感受着她皮肤微凉的细腻触感,也传递着自己胸膛里依旧未平复的澎湃心跳。

这是一个亲昵至极的姿态,充满了占有欲和保护欲。

可是,这短暂的温情并未能真正抚平拓跋玉心底那道被“瑶瑶”这个名字撕裂的伤口。

短暂的迷蒙过后,那份尖锐的刺痛感再次清晰地攫住了她。

所有的温柔亲吻,所有的低语安抚,在她此刻极度敏感的神经里,都像是欲盖弥彰的掩饰。

她猛地别开了脸,挣脱了他额头相抵的亲密距离,红肿的眼睛固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重新锁定了他的双眸。

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固执地重复着那个盘旋在心头、如鲠在喉的问题:“瑶瑶…到底是谁?以至于你在睡梦中都忘不了她?”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刚刚回暖的池水,“告诉我。我要知道真相。”

她不再嘶吼,但这种平静下的固执追问,反而更显出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和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决心。

白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抵着她额头的温热触感骤然消失,怀中的人儿像竖起尖刺的刺猬。

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份无法消弭的怀疑和伤痛。

刚刚被压下的那份沉重感,又沉沉地压回了心头。他知道,避无可避了。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凝聚坦白所需的勇气。

再次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已是一片坦荡,却也带着一丝久远回忆带来的复杂晦暗。

“她是汐瑶神女。” 白战的嗓音低沉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故事,“我与她……七百年前,确曾是未婚夫妻。”

“汐瑶神女”四个字,如同一道裹挟着远古寒气的惊雷,狠狠劈中了拓跋玉!

七百年前、未婚夫妻、神女!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将她刚刚因为那个吻而稍微回暖的心刺得千疮百孔。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她的夫君,她腹中孩子的父亲,竟然有一个活了七百多年的神女未婚妻?。

那她算什么?一个卑微的、短暂的人类替代品吗?眼泪瞬间再次汹涌而上,在她眼眶里迅速汇聚,眼看又要化作断线的珍珠滚落。

白战太熟悉她这副模样了,心中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再次低头,故技重施地用吻堵住她的泪水,打断她即将崩溃的情绪。

他的唇刚有动作,下巴微倾,但这一次,拓跋玉早有防备。

她猛地向后退避,动作幅度之大,惊得白战立刻伸手护住她的腰腹,生怕她因动作过猛伤及胎儿。

她成功地躲开了他的亲吻,用一种混合着极度受伤、难以置信和被欺骗的愤怒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别碰我!你…你继续说!”

她不要他用这种亲密的举动来回避问题!她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她心死或者让她继续活下去的解释。

白战看着怀中妻子抗拒的姿态和眼中那深重的痛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急忙开口补充,语速快了几分,带着一种急于剖白、澄清的迫切:“玉儿,你听我说完!我与她,确曾有婚约之实,但那已是七百年前的尘缘!那时我…”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回忆那段对他而言遥远又淡漠的岁月,“那时的我,一心追寻大道,只求超脱凡尘,羽化登仙。对人间情爱,懵懂无知,亦无热衷。所谓的‘未婚夫妻’,不过是因缘际会下的约定,更像是一种身份的绑定。我与她之间,发乎情,止乎礼。所谓的‘情’,不过是同道之情,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责任多于情愫。我甚至…”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疏离,“…甚至未曾真正理解何为心动,何为刻骨铭心。”

他急切地看着她,希望从她眼中看到一丝松动,一丝理解。他说的句句属实。七百年前的他,是西海倾力培养的修道奇才,心中只有剑道、法诀、长生。

汐瑶神女,同样清冷出尘,他们的婚约,更像是西海与东海为了某种平衡或期望而缔结的契约。

他尊重她,欣赏她的修为,但那与后来他对拓跋玉产生的这种令人神魂颠倒、刻骨铭心、甚至愿意放弃大道前程也要守护的感情,截然不同。

那时的他,如同行走在冰原上,感情的世界一片荒芜寂寥。

然而,拓跋玉的反应彻底粉碎了他的期望。她听着他那带着遥远疏离感的解释,看着他试图描绘一个“不懂情爱”的修道者形象。

心中涌起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深的、尖锐的讽刺和巨大的不信任。

一个活了七百多年、强大如神只的男人,说他那时不懂情爱?

那现在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一时的凡俗消遣吗?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他竟然用一个“责任”来轻描淡写地带过那段婚约。责任就意味着承诺,意味着联系。

那个女人,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女,占据了他七百年前的身份。

而她拓跋玉,一个被他从肮脏奴隶市场捡回来的凡女,又算什么?。

一抹浓重的讥诮和心死的冰冷浮现在拓跋玉脸上。

那笑容没有半分暖意,像淬了毒的冰凌,锋利地刺向他试图辩解的目光。

“不懂情爱?”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几乎要将周遭空气冻结的寒意,“一个活了七百余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早已站在巅峰俯视芸芸众生的神君,竟说自己当年‘不懂情爱’?”

她微微歪头,眼神锐利如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他言语的伪装,“如此拙劣的借口,你自己信吗?”

她向前逼近一步,那曾被视作依恋源泉的距离,此刻却成了灼烧他的炼狱。

“七百年的相伴,家族倾力、众望所归的道侣,你轻飘飘一句‘责任’,就想一笔勾销?”拓跋玉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那是愤怒与巨大悲怆交织的颤音,“‘责任’?呵,‘责任’二字本身就是最沉重的枷锁和最深的羁绊!它意味着选择,意味着认同,意味着……她是你堂堂正正、被整个天地见证过的伴侣!是与你共享七百年荣光与岁月的半边天!”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淤积的委屈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喷涌:“而我呢?拓跋玉算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珠,带着锥心的痛楚和刻骨的讽刺。

“一个卑微的、低贱的、只配在你脚下污泥里挣扎求生的奴隶罢了!一个被你随手从肮脏腥臭的笼子里捡出来的玩意儿!一个在你漫长神生里,不过是一时兴起、排解寂寞的‘凡俗消遣’?”

“你尊重她,欣赏她,她是天上的明月,是清冷高贵的汐瑶神女!她占据着你七百年前的身份、地位、还有那份你称之为‘责任’的联系!”拓跋玉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彻底熄灭。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的漆黑,“那我呢?我对你而言,又算是什么?是你漫长修道途中终于尝到的一点新鲜刺激?是你怜悯之心大发时捡拾的廉价玩物?还是你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君,偶尔想要体验一下凡俗情爱时,一个随手可弃的替代品?!”

巨大的悲恸和彻底的心死,最终化为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那平静比之前的爆发更让人恐惧。

她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眼神空洞,再无半分波澜。

“你的解释,”拓跋玉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他心上,“听在我耳中,不过是更深的羞辱。”

她微微后退一步,拉开那道曾经充满温情,此刻却冰冷刺骨的距离。

“你用七百年前的‘不懂情爱’,轻贱了汐瑶神女倾注的岁月与名分;你用现在的‘刻骨铭心’,践踏了我拓跋玉仅存的自尊与真心。”

她最后的目光扫过他瞬间苍白的脸,那里面再无期待,只剩一片荒芜的冰原,比他描述的七百年前更加死寂。

“原来,自始至终,我都不配得到你一句真诚的解释,更不配与你口中那‘神魂颠倒’的感情相提并论。”

她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因为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消遣。一个,不需要‘责任’背负的消遣。”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他的任何反应,笨拙地从他双膝上挪下。脚尖点地的瞬间,她决绝转身。

那瘦削而挺直的背影,却透出一种被彻底摧毁后强行凝聚的、摇摇欲坠的孤绝。

冰冷的空气在她周身冻结,将所有的喧嚣、辩解、以及那所谓的“刻骨铭心”,都隔绝在了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之外。

日影,悄无声息地滑过窗棂上精致的雕花,将茜纱窗染上一层渐深的、近乎凝滞的琥珀色。

光线斜斜地穿透内室,尘埃在其中无声地狂舞,勾勒出令人窒息的寂静轮廓。

浓稠的寂静如同实体,将空间填塞得没有一丝缝隙,沉重得能碾碎人的骨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

白战就僵立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央。额角,那根虬结的青筋如同一条被强行按捺住的暴怒蛟龙,在他光洁的皮肤下疯狂地搏动、贲张,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太阳穴尖锐的刺痛。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脉深处轰鸣的涛声,那是屈辱的岩浆在奔涌,是爱意被质疑、被践踏后燃起的焚心业火。

他紧咬着后槽牙,力道之大,几乎能听见牙釉质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下颌线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棱角锋利得割人。

他呼吸,再呼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刮擦着灼痛的喉管。

每一次呼气,又沉重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强迫自己数着,一、二、三……试图用冰冷的数字锁住那即将破闸而出的滔天巨浪。

指关节因为攥得太紧,早已失了血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细微的血腥味混杂着汗水的咸涩,在鼻腔里弥漫开,成了他仅存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带着痛楚的气味。

他甚至能感觉到掌心肌肤被刺破时那股尖锐的凉意,正顺着麻木的指尖向上蔓延。

委屈。比极北之地的万年玄冰更刺骨的委屈,沉甸甸地坠在他的心尖,几乎要将那颗跳动的东西压碎、揉烂。

他付出的一切,那些刻骨铭心的守护、那些舍生忘死的奔赴、那些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的、滚烫的真心。

在她那双清冷的、带着审视的眸子里,似乎都变得轻飘飘的,像尘埃一样不值一提。

他的爱,那么深,那么真,掘地三尺也看不见底,在她眼中,竟成了可以随意质疑、可以轻易抛弃的玩物。

这念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最柔软的心房,瞬间麻痹了四肢百骸,只剩下心脏在毒液中绝望地抽搐。

“小狐狸……” 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那三个字裹挟着血沫。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 这无声的诘问,比雷霆更震耳欲聋,在他空旷的颅腔内反复回荡,撞得他头晕目眩。

他不敢看她。目光死死钉在脚下光可鉴人的紫檀木地板上,上面倒映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狰狞挣扎的内心。

他能感觉到她投来的视线,那目光未必是冰冷的,甚至可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担忧。

但落在他紧绷如弦的神经上,就是最锋利的针,一下下,戳刺着他摇摇欲坠的自控。

她或许只是微微蹙着眉,或许只是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一方素帕,或许只是小腹处那双护着胎儿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这些细微的动作,落在白战此刻的感知世界里,都被无限放大,扭曲成了不信任的符号,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只有那根额角的青筋,在无声地咆哮;只有他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地擂鼓。

室内熏炉里残存的最后一丝苏合香气,早已被这无形的硝烟驱散殆尽,只剩下沉闷的、令人作呕的木头和灰尘的味道。

案几上一只白玉茶盏,边缘残留着一点茶渍,像一滴凝固的褐色眼泪。

一只琉璃镇纸折射着斜阳,将破碎的光斑投在墙角,晃得人眼晕。

时间,仿佛被这凝固的空气胶着了,粘稠得拉不开,扯不动。

日影又悄然挪动了一寸,光线愈发昏黄暗淡,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拖曳在地上,扭曲地交叠在一起,像一幅寓意不详的剪影。

那越来越长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过脚背,向上侵蚀,带着一种缓慢的、无可挽回的绝望气息。

就在这时,仿佛一根绷到极致、再也无法承受任何一丝微颤的琴弦,“铮”然断裂。

白战的身体猛地一晃。不是踉跄,也不是颤抖,而是积蓄到了顶点、再也无法抑制的爆发前的预兆。

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背脊,肌肉瞬间贲张隆起,隔着薄薄的衣料都能感受到那份即将炸裂的力量。

那双一直死死攥紧的拳头,指节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咔吧”声,仿佛骨头都要被自己捏碎。

“呼……”

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困兽濒死般的粗重喘息,终于从他紧咬的齿缝里挤了出来。

这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血腥气,瞬间打破了室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不等任何人反应,尤其是那个兀自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妻子,白战骤然动了。

他的动作毫无征兆,迅猛得如同被激怒的豹子捕猎的最后一击。不是转身,而是整个身体以一种近乎狂暴的、撕裂空间般的姿态,骤然拔地而起。

高大的身影带起一股凛冽的风,瞬间搅动了室内凝固的空气,卷起案几上几张散乱的宣纸,哗啦啦地飘散开。

他的目标极其明确,那扇隔绝着内室与外厅的、沉重的雕花木门。

脚步沉重迅疾,落地有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紧绷的鼓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震得地板似乎都在微颤。

那绝非优雅的步伐,而是带着一种想要摧毁一切的蛮力,一种逃离炼狱的决绝。

他几乎是撞过去的,身形带起的劲风,将离得最近的一盏落地宫灯的流苏穗子吹得狂乱摇摆。

拓跋玉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举动彻底惊住了。她或许刚抬起眼,眸中还残留着未及收回的复杂情绪。

一丝惊愕,一丝茫然,或许还有一丝被他周身散发出的、近乎实质化的戾气所激起的本能恐惧。

她纤细的手指猛地收紧,紧紧护住了隆起的小腹,那是一个母亲面对未知威胁时最本能的反应。

嫣红的唇瓣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被这雷霆万钧的气势死死扼住了喉咙。

白战根本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他的手,那只青筋虬结、刚刚还在掌心留下深深血痕的手。

此刻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力道,狠狠地抓向那鎏金的铜门环!

五指如铁钳般扣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再次泛白。他甚至没有耐心去拧动门环内侧精巧的机括,纯粹是用蛮力向外猛地一拽。

“哐——当!!!”

一声刺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骤然在静谧的空间里炸开。

那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云纹的木门,竟被他这狂暴的一拽,硬生生地、毫无缓冲地向外猛地荡开,门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尖锐呻吟。

门板重重地撞击在旁边的墙壁上,剧烈反弹了一下,发出嗡嗡的余震,震得门框上的浮尘簌簌落下。

门开了。一股相对流通的、带着些许凉意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吹动了白战额前散落的几缕汗湿的黑发。

但这微弱的凉意,对他体内熊熊燃烧的业火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他甚至没有半分停留。

就在门扇撞上墙壁反弹的瞬间,白战的身影已如一道撕裂昏暗光线的黑色闪电,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那速度太快,快到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浓郁煞气的残影。

衣袂翻飞,带起猎猎风声,仿佛身后不是温暖的居室,而是有万千索命的厉鬼在追赶,慢一步就要被撕碎吞噬。

冲入外厅,光线骤然明亮了些许,但他根本无暇顾及。他像一头发了疯只想逃离牢笼的凶兽。

目标只有一个,通往更广阔空间、能让他彻底冷却下来的出口方向。

外厅侍立的两个侍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裹挟着骇人气势的冲出惊得花容失色,手中的托盘“啪嚓”一声跌落在地,精致的瓷盏瞬间碎裂,滚落到角落。

侍女们捂住嘴,发出短促的惊呼,身体本能地紧紧贴向墙壁,惊恐地看着这位素来沉稳、此刻却如同凶神恶煞般的王爷风一般卷过。

白战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那道更大的门户,脚步没有丝毫停滞,甚至更快了。

冲过外厅,他甚至嫌绕过屏风太慢,直接一脚踹翻了挡在前面的一张酸枝木花几!

花几上供着的一盆名贵的兰草应声翻倒,碎裂的瓷片和泥土飞溅开来,零落的花瓣散了一地。

他看也不看,身形没有丝毫迟滞,依旧朝着大门狂奔,沉重的大门近在咫尺。

守门的侍卫似乎听到了内里的巨响,正惊疑不定地探头望来。白战根本不等他们反应,猛地伸出手。

“咣啷!哗啦!”

这次是更为粗暴的开门声。沉重的门栓被蛮力撞开,两扇大门洞开,傍晚微凉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

白战的身影,如同终于挣脱了无形锁链的狂龙,一头扎进了门外渐浓的暮色之中。

大门在他身后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回响,最终缓缓地、沉重地,重新合拢了大半,隔绝了内里的一片狼藉与惊恐。

冲出院门,白战依旧没有停下。他沿着府邸外僻静的青石巷弄,发足狂奔。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射在古老的墙壁上,与他此刻内心的狰狞如出一辙。

风呼呼地刮过耳畔,灌进他大张的嘴里,却丝毫吹不散胸腔里那团要将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的火焰。

肺部如同破损的风箱,拉扯出尖锐的疼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汗水早已浸透了薄薄的里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榨干。

喉咙里甜腥味浓得几乎要呕出来,才终于在一片人迹罕至的小竹林旁,猛地刹住脚步。

剧烈的惯性让他高大的身躯狠狠撞在一棵粗壮的青竹上!“砰”的一声闷响,竹身剧烈摇晃,簌簌落下无数枯黄的竹叶。

白战却像是感觉不到背后的疼痛,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拳头,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濒临碎裂的呻吟。

手背上刚刚有些凝固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珠顺着指缝渗出,一滴一滴,悄无声息地砸落在脚下的落叶和尘土里,洇开一小片暗红。

他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混合着眼角被剧烈情绪逼出的、极其细微的生理性泪水,滑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最终滴落。

那不是示弱的哭泣,而是身体承受极度痛苦和压抑后无法控制的宣泄。

他猛地仰起头,对着暮色四合、已有稀疏星辰隐现的天空,脖颈上的青筋再次狰狞地凸起。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孤狼对着冷月发出的、混合着无尽委屈、愤怒、痛楚与不甘的嘶吼,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爆发出来!

这嘶嚎并不洪亮,反而因为长时间的情绪压抑和狂奔后的力竭而显得沙哑、破碎,甚至带着一丝哽咽的尾音。

但它却充满了撕裂灵魂的力量感,在这寂静的竹林里反复震荡、回旋,惊起了栖息在竹梢的几只寒鸦,“嘎嘎”地扑棱着翅膀飞向更深的暮色。

吼声过后,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真空。

白战如同耗尽所有力气的残破玩偶,高大的身躯顺着粗糙的竹干,缓缓地、无力地滑跪下去。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激起微尘。

他再也支撑不住,将滚烫的额头死死抵在冰凉粗糙的竹节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点点微弱的平静,才能压制住体内那头仍在疯狂冲撞、想要毁灭一切的凶兽。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肌肉和刺痛的神经。

汗水浸透了鬓角,湿透了后背,晚风一吹,透骨的寒意便渗入骨髓。

而那被他强行压制下去的情绪,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被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竹干按住了头颅,如同潜藏的火山,在更深的地底酝酿着下一次毁灭性的喷涌。

那份不被理解的巨大委屈,像冰冷的毒藤,再次缠绕上来,勒紧心脏,带来窒息般的钝痛。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灼痛的喉咙。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竹叶腐烂的清冷气息和泥土的腥味。

每一次呼气,都喷吐出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白雾,意识在暴怒的余烬和虚脱的眩晕中沉沉浮浮。

“龙胎……”

一个破碎的、如同梦呓般的词语,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战栗,从他颤抖的唇齿间溢出。

这两个字,像是一捧冰水,兜头浇在他即将被怒火吞噬殆尽的神智上,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和清醒。

妻子隆起的小腹,那里面正安稳孕育着的、他血脉相连的骨肉……那脆弱却珍贵的生命……方才在极端的愤怒和委屈中,竟有那么一瞬,被那滔天的戾气所淹没。

万一……万一他真的失控了?万一那不受控制的暴怒,真的波及到她?万一那双染血的拳头,真的因为无法宣泄的痛楚而……?

这个“万一”的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一股比方才的暴怒更甚、更刺骨千百倍的冰冷恐惧,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

“死一万次……也难赎其罪……”

他喃喃地重复着心底那个最深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之上。

他逃出来了。用尽一切力气,?像撕开粘稠的血肉般将自己从那个濒临爆裂的临界点拔了出来。?

他蜷缩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像一头濒死的、被自己獠牙刺伤的困兽。

月光透过摇曳的竹叶缝隙,惨白地落在他汗湿、沾满泥污的脸上,落在那双仍在不受控制痉挛的手上。

那光,清冷如刀,仿佛在无声地审判,将他内心深处那个狰狞狂暴、险些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影子,照得无所遁形。

每一次急促的喘息后,都伴随着一阵更深沉、更无助的虚空。

暴怒的怪兽暂时蛰伏了,留下的不是平静,而是一片被恐惧和悔恨彻底犁过、寸草不生的焦土。

他用尽力气逃离了失控的深渊,却发现自己坠入了更黑暗的、名为“万一已成现实”的想象地狱。

他紧紧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月光冰冷的审视,隔绝脑海中那幅只要稍一触碰、就能让他彻底崩溃的画面。

身体的颤抖渐渐平复了一些,只剩下神经末梢时不时的、细微的抽搐,提醒着刚才那场灵魂风暴的惨烈。

他依旧躺在冰冷的泥地上,不敢动弹,不敢睁眼,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仿佛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会惊扰那好不容易才被“逃出来”这个动作暂时压制的、潜藏在四肢百骸深处的疯狂野兽。

也仿佛只要不动,那可怕的“万一”就真的只是停留在“万一”的边缘,未曾真正降临。

空旷的竹林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劫后余生般断续的呼吸声,以及竹叶在风中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低语着那个悬而未决的“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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