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里,冷意更甚,空气凝滞如冰。白战小心翼翼地将拓跋玉安置在贵妃榻上,让她斜靠着绣花软垫。
她身子沉重地陷在软垫里,八个月的身孕让呼吸变得浅弱,睫毛因疲惫而轻颤,唇边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夫君,别担心……”她低语,声音细若游丝。
白战心疼地抚过她的额发,目光扫过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触手冰凉。
他立刻拉过厚实的羊绒毯,轻柔盖在她身上,毯边并蒂莲纹逶迤,如缠绕的誓言。
屋子里冷得刺骨,寒气从窗户缝隙渗入,烛火在不安中摇曳。
他转身走向炭盆,铜盆积着薄灰,蹲身取出火石,“嚓”一声轻响,火星迸溅。
橘红火焰升腾,炭块噼啪炸开细碎金光,暖意涟漪般扩散,映亮他眉间深痕——这炭火不只驱寒,更点燃了他对未降生孩儿的期冀。
他刚想拉门唤浮春,却迎面撞上她端着的乌木托盘。
浮春稳稳托住盘中餐食:一盅奶白的鲫鱼汤飘着红枣与山药片,几碟清炒时蔬嫩如初春新芽,另有蒸得松软的栗子糕,甜暖气息扑面而来。
她眉头紧锁,因托盘沉重无法行礼。
白战急切侧身:“快进来!夫人身子重,需补些力气。”威严声音中渗出焦虑。
浮春轻步入内,汤盅落在矮几上,瓷勺与碗沿相碰,清音微震。
拓跋玉微微睁眼,指尖按着腰侧低声道:“浮春,难为你费心……”
浮春见夫人孕中憔悴,鼻尖一酸,强笑:“这汤炖足了时辰,最是温补。”
余光里,白战已坐回榻边矮凳,将妻子冰凉的手攥进掌心,十指交扣处关节发白,眼神却似春水化冰。
炭火暖光包裹着食物香气,短暂筑起一道屏障,将寒意拒于门外。
浮春悄然退去,木门“吱呀”闭合的刹那,她听见瓷勺轻响——夫人终于开始进食了。
外厅中,白念玉立在门边阴影里?,搭在门框上的手关节捏得发白。
见浮春出来,他立即上前一步,声音压得低却清晰:“浮春姑姑,娘亲可用得下汤?”
少年眼中忧色沉静,早褪了孩童稚气?。
浮春将食盒放在小桌上,温声应道:“少主放心,夫人进了一整碗。”
她掀开盒盖,简单饭菜热气蒸腾:肉糜炖豆腐咕嘟冒泡,芝麻饼烙得焦黄酥脆。
楚言沉默递过竹筷,身躯如铁塔倾近,低语却轻:“炭火若旺到天亮,夫人便能睡安稳了。”
浮春颔首,思绪翻涌。涤尘居这方寸天地,此刻正以全部温热守护着两条生命。
她咬了口饼,味同嚼蜡,烛光将三人静默的影子投在墙上,窗外风声呜咽如箫。
卧房内,炭盆已烧透一层艳红。白战舀起半勺鱼汤,仔细撇净浮油,吹温了递到拓跋玉唇边。
“慢些,玉儿,”他喉结滚动,“山药补气,红枣养血,你如今最需这个。”
她小口啜饮,热流坠入腹中,苍白的颧骨终于晕开浅绯。“你总这般仔细……”
她叹息着覆上他执勺的手,“像那年冬猎归来,你为我暖手脚。”
白战唇角微扬。记忆里塞外的风比刀更利,她蜷在皮裘中呵出白雾,如今掌心摩挲处是隆起的生命,比狼群环伺那夜更教他心颤。
炭花爆出金星,跳跃在他们交叠的视线里——当年少女笑涡盛着篝火,而今细纹攀上眼角,情意却沉进骨血。
他替她拢紧绒毯,避开腹部圆隆的弧度:“待这小家伙出世,我教他生火给你暖屋子。”
拓跋玉闭目偎进他臂弯,腹中忽然一动。两人同时僵住,又相视而笑。
白战目光拂过墙上的雪景图:那是他们得知有孕那日共绘的,新墨覆着旧痕。
浮春收拾碗碟时,?白念玉正将烘暖的毛氅叠放在卧房门口的春凳上?。
少年转身见浮春欲言又止,却只低声道:“父亲守了整夜,黎明前最寒时需添衣。”
楚言抱臂立在窗边值守,闻言看向少年微一点头?。
浮春望向卧房门缝溢出的暖光,忽然发觉当年牵她衣角的孩童,如今肩宽已可担风霜。
寒风仍在啃噬窗纸,但少年挺直的脊背与楚言如山的身影,在烛光里连成一道屏障。
“少主去歇两个时辰,”她将热姜茶推过去,“我同楚大哥轮值。”
白念玉摇头接过茶盏坐在门边矮杌上:“我守外间,父亲唤人时好应答。”
浮春望向窗棂外墨黑的天,寒风仍在嘶吼,但炭火气已渗进梁柱——主上紧握的手,夫人护住腹部的姿态,楚言绷直的脊背,小少主蜷缩的拳头,连同她手中温热的空碗,都在无声编织一张网。
天将破晓时,拓跋玉沉入梦乡,白战闭着双眸,将拓跋玉整个人都圈在怀中。
浮春从门缝窥见:炭盆里余烬如星子沉睡,主上的手轻覆在夫人腹上,随着胎儿的起伏微微颤动。
东方云层已裂开一道浅金——寒夜将尽,而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寅卯之交,万籁尚沉。东方天幕那道昨夜浮春窥见的浅金裂痕,此刻已如饱蘸了丹砂的巨笔,晕染开去。
将沉沉的靛青苍穹撕扯成一片浩渺的鱼肚白,继而熔进璀璨的金红。
微光透过雕花窗棂上的茜纱,滤掉了刺目的锋芒,化作几缕慵懒的金线。
悄无声息地爬上拔步床的围栏,在织金绣鸾的锦衾边缘,投下斑驳跃动的光斑。
床榻之内,拓跋玉呼吸匀长,依然陷在甜梦深处。
她侧卧着,丰腴的腰身在被衾下勾勒出圆润的弧线,那是孕育着新生命的轮廓。
白战早已醒来,多年军旅生涯刻入骨髓的警觉,让他总在破晓前最寂静的时刻自然苏醒。
他静静躺了片刻,侧耳倾听枕边人平稳的呼吸,感受着被衾下传递来的温热。
然而,小腹一阵不容忽视的饱胀感提醒着他另一桩更迫切的“军务”。
他极其缓慢地,以不惊动一片羽毛的力道,将自己坚实的臂膀从妻子颈下抽出。
饶是如此,睡梦中的拓跋玉似乎有所察觉,饱满的樱唇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带着浓重的睡意,像只被扰了清梦的猫儿。
白战的心瞬间被这声嘤咛攥紧,动作愈发轻柔如微风拂柳。
他屏息凝神,直到确认她并未真正醒来,只是翻了个身,将半边脸颊埋进松软的鸳鸯枕里,
白战才小心翼翼地掀开锦被一角,赤足踏上冰凉光滑的紫檀地板。
寒意自脚心窜上,似冰针挑断残梦游丝。驱散了最后一丝残存的睡意。
他躬身套入老布软鞋,粗粝麻底硌着足弓的厚茧——那是戎马十年烙下的勋章。
待直腰时颀影拔地而起,在朦胧曦光里凝作半尊玄武岩像:肩线嶙峋如斧劈,脊骨孤峭似断崖,连衣褶垂落的阴影都带着北疆风蚀岩层的冷硬质地。
昨夜炭盆里的余烬早已冷却,只余一层薄薄的灰白,如同沉睡的星子彻底隐入了深空。
白战无声地绕过屏风,推开连通净房的小门。净房内陈设简洁,一应器物皆是上好的青玉所制,触手生凉。
解决了那不容拖延的生理需求,白战走到角落的蟠龙纹青玉盆架前。
架上悬着一面磨得极为光亮的青铜镜,映出他刚毅却带着晨起慵懒的轮廓。
他拿起旁边银盆中浸着的玉柄鬃刷和青盐,仔细地清理了口腔。
冰冷的山泉水自墙外引入的竹管中汩汩流下,注入盆中。
随后掬起一大捧,毫不犹豫地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似细密的银针,瞬间穿透皮肤,直刺颅顶。
将血脉里最后一点缠绵的暖意驱散殆尽,神思在这一刻变得雪亮澄澈,犹如被寒泉洗过的黑曜石。
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贲张的脖颈线条滚落,滴在精壮的胸膛和线条分明的腹肌上,沁入贴身的素白中衣。
镜中的男人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锋,昨夜的温柔缱绻被一种清醒的、属于修道者的冷冽所替代。
他用柔软的细葛布巾擦干脸和脖颈,水汽带来的凉意让他通体舒泰,却也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落。
他放轻脚步回到内室。晨光又亮了几分,金线已爬上拔步床的顶檐,勾勒出繁复的雕花。
拓跋玉依旧维持着侧卧的姿势,乌黑如云的长发铺了满枕。
几缕调皮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鬓角,衬得那因怀孕而愈发莹润的脸颊如同剥了壳的荔枝,透出诱人的粉光。
隆起的孕肚在薄被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一座安睡的小小山丘。
白战的心顷刻之间又被另一种暖流注满,方才净房里的冷冽悄然融化。
他无声地走到床边,并未立即坐下,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妻子的睡颜。
目光贪婪地描摹过她饱满的额头、轻颤的睫羽、挺翘的鼻尖,最后落在那微微张开的、泛着水润光泽的樱唇上。
一种混合着无限怜惜、深沉爱意与纯粹生理吸引的冲动,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鼓噪。
他俯下身,动作轻柔得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晨露之梦。
干燥而温热的唇,带着晨起洗漱后清冽的微凉气息,精准地印在拓跋玉光洁饱满的额头上。
这是一个充满了守护意味的、纯粹的吻,不沾染丝毫情欲,只有沉淀了一夜的思念与无尽的眷恋。
就在他的唇即将离开那片温软肌肤的瞬间——变故陡生!
拓跋玉那原本搭在锦被上的纤纤玉臂,竟如藤蔓般毫无征兆地抬起,带着睡梦中惊人的迅捷与力量,猛地环住了白战的脖颈。
力道之大,几乎将他猝不及防地拉低下去。
一声含混而慵懒的鼻音从拓跋玉喉间溢出,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种无意识的娇憨索求。
白战的身体骤然僵住。他完全没料到妻子会在这时“醒”来,更没料到她会有如此举动。
为了防止自己沉重的身躯压到那圆隆的孕肚,他几乎是本能地将双臂猛地撑在拓跋玉身体两侧的锦被上,用强大的力量维持着一个悬空的姿势。
胸膛隔着薄薄的寝衣与她紧密相贴,那随之而来的、独属于她的馥郁体香,恰像最烈的酒,瞬间冲垮了他刚刚用冷水筑起的理智堤坝。
而此刻的拓跋玉,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
环在他颈后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她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
红润的唇瓣带着灼热的温度,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执着,本能地追索着那刚刚离开她额头的微凉气息。
她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唇。这个吻,由她主导,带着初醒的懵懂与一股令人心悸的、纯然原始的热度。
她的唇瓣柔软得不可思议,如同沾满晨露的玫瑰花瓣,带着蜜糖般的甜香。
白战只觉得一股炽烈的岩浆猛地从脊椎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直冲天灵盖!
所有的感官在那一刻被无限放大:她鼻息间喷出的、带着甜香的热气,她环在他颈后那滑腻微凉的肌肤触感……这一切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疯狂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自制力。
全身的血液被无形的力量抽干,又瞬间沸腾着、咆哮着涌向一个地方,在紧贴的布料下,昭示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与亟待宣泄的渴望。
白战撑在锦被上的双臂肌肉虬结贲张,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炭块。
他想加深这个吻,想回应她无意识的撩拨,想将这具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娇躯狠狠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想听她发出更多、只属于他的美妙声音……
但视线下移,那高高隆起的、孕育着他们骨血的孕肚,如同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冻结了他几欲失控的狂潮。
“?不能!绝不能!?”这个念头如同警钟在他脑中轰鸣。
白战猛地偏过头,用尽毕生最强的意志力,艰难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粗重得如同负伤的猛兽。他的唇因为方才激烈的纠缠而显得异常红润,甚至微微肿胀。
“玉儿……” 他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与低沉,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丝绸,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欲望和令人心颤的温柔。
白战依旧维持着双臂支撑的姿势,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重量有丝毫落在她身上,灼热的目光紧紧锁住她迷蒙的双眼,“乖……先放开我……”
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哄诱,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克制:“等……等肚子里这磨人的小东西降世……”
他空出一只手,带着无限珍重,极轻极轻地覆上那圆隆的肚腹,感受着手心下生命蓬勃的脉动,“……为夫随时……听凭处置,可好?”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用气声呢喃出来,灼热的气息喷在拓跋玉敏感的耳垂上。
带着一种充满情欲张力的承诺,却又被强行压制在温柔的语调之下,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诱惑与煎熬。
这句露骨却温柔的承诺,如同一道惊雷,彻底劈散了拓跋玉残留的睡意和方才那懵懂的情动。
她猛地睁开眼,那双翦水秋瞳里瞬间充满了惊愕、羞窘和无地自容的慌乱。
方才自己那大胆至极的举动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天呐!她都做了些什么?!是她主动搂住他,是她主动加深了那个吻!
甚至还……她简直不敢回想!强烈的羞涩感似烧红的烙铁,瞬间烫遍全身每一寸肌肤。
“我……我才没有……没有……” 她语无伦次地反驳,双颊却似最上等的胭脂须臾晕染开来,一直红到了耳根、脖颈,甚至向着胸口蔓延。
拓跋玉不敢看男人那双深邃得像是要将她吸进去、此刻却燃烧着暗火的眼眸,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我……我只是……只是有些……”
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那股莫名的燥热、让她变得完全不像自己,让她既羞又恼,最终只能像个被戳穿心事的孩子般,带着哭腔娇嗔道:“哎呀…不想跟你说话!”
话音未落,她已羞窘至极,猛地将锦被往上一拉,严严实实地盖过头顶,整个人像只受惊的鸵鸟般蜷缩进柔软的被窝深处。
丝滑冰凉的锦缎贴在滚烫的脸颊上,非但没有降温,反而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抹挥之不去的陌生悸动。
锦被之下,黑暗笼罩。拓跋玉紧紧闭着眼,贝齿无意识地咬着下唇,心中早已把自己骂了千百遍:
‘拓跋玉!你真是……真是个小色女!不知羞!怎会如此……如此放浪形骸!’
‘定是这身子……自打有了这小冤家,便愈发不受控制……变得……变得这般古怪敏感……’
‘他不过……不过是亲了下额头……你怎就……怎就……哎呀!’
‘他方才的眼神……那声音……那句‘随时处置’……天呐……我……我日后还如何见人……’
纷乱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羞愤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期待中横冲直撞。
她懊恼地翻了个身,试图驱散那些让她面红耳赤的画面,然而身体的记忆却无比清晰。
他唇上的温度和力量,他胸膛的坚硬与热度,还有那紧贴着她的、不容忽视的……这些都像烙印般刻在她的感官里。
疲惫感混合着复杂的情绪再次袭来,在这片由羞耻构筑的黑暗堡垒中。
拓跋玉的意识竟又渐渐模糊,沉甸甸的眼皮合上,呼吸也慢慢变得均匀悠长——她竟又这样羞恼交加地睡了过去!
白战看着床上那团骤然隆起、还在微微起伏的“锦被山包”,先是一愣,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宠溺和笑意从心底涌起,瞬间冲淡了方才那几乎焚身的欲望。
这小女人,点火的本事一流,跑路和“装死”的本事更是登峰造极。
“呵……” 一声低沉醇厚、带着浓浓无奈与纵容的笑声从男人喉间溢出,在寂静的晨光中格外清晰。
他眼中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情欲暗火,此刻却被更浓的温柔和怜爱覆盖。
他坐到床边,隔着锦被,像拍抚一个闹脾气的小娃娃般,轻轻拍着那“小山包”。
“乖乖……” 白战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依旧带着晨起的微哑和一种能让人骨头酥软的温柔,“快出来,别闷坏了。为夫知错了,不该惹恼了娘子。”
虽是哄劝,语气里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见“小山包”毫无动静,连起伏都变得规律平稳,白战心中了然。
他无奈地摇头,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小心翼翼地将被子一角掀开一条缝隙,果然看见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再次陷入安恬的睡眠。
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垂下,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红晕未褪,樱唇微嘟,仿佛还在生着闷气,却又睡得毫无防备,像个纯净无瑕的婴孩。
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偷袭”与羞窘,好像只是他的一场绮梦。
所有的躁动在这一刻彻底平息,只余一腔几乎要溢出来的、化不开的柔情。
白战俯身,这次只是极轻、极快地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再次印下一吻,如同盖下一个无声的封印。
随即,他不再犹豫,利落地起身。室内的光线已转为明亮的金白色。
他走到巨大的黄花梨木雕花立柜前,无声地打开柜门。柜内衣物分门别类,整齐得如军阵。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日常的锦袍常服,精准地落在一件悬挂在深处的道袍上。
这是一件天青色的云锦道袍,色泽恰似雨后最澄澈的天空。
袍身没有任何繁复的绣纹,只有领口、袖缘和下摆处,用同色系但更深沉的丝线,以极其精湛的针法,暗绣着连绵不绝的流云纹。
云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仿佛真的有云气在衣料间流动。触手冰凉柔滑,却又带着一种内敛的韧性与厚重感。
这是蓬莱岛内门弟子,尤其是陆吾老祖座下亲传的身份象征,非重大场合不穿。
白战的神情变得庄重肃穆。指尖触及冰凉的天青云锦时,晨光正切开雕花槅扇的菱纹。
那道自东方云层裂开的浅金,此刻已熔作流火,泼溅在立柜的螭龙铜钮上。
将道袍暗绣的流云纹映得活了过来——银线在衣襟游走如惊蛟破浪,玄纹于广袖翻涌似宿雾归山。
他褪下微潮的中衣,精赤的上身在清寒空气中腾起薄薄白汽,铜色肌理间昨夜妻子指甲无意划过的红痕犹在,随肩胛开合若隐若现。
道袍内衬的雪蚕丝贴上脊背时,他喉间溢出极轻的喟叹。
这料子乃蓬莱尚衣阁绣娘采月华所织,看似轻若无物,实则寒暑不侵。
左衽交叠时领口霜玉扣滑过喉结,凉意直透灵台,将拓跋玉残留在他唇齿间的蜜香、掌心下的雪色肌肤、锦被里的暖腻,尽数镇入丹田深处。
指尖抚平腰间褶皱时,流云纹在曦光中骤然浮现北斗阵图——此乃陆吾老祖亲赐的护法星轨。
束玄犀革带时,锁骨处一点细微刺痒令他垂眸。原是拓跋玉情动时咬出的齿痕结了血痂,朱砂痣般烙在麦色肌肤上。
昨夜她蜷在怀中嘟囔“小冤家踢得心慌”的模样忽现眼前,腹中胎儿此刻似有感应,隔着锦帐传来微弱胎动。
他抚过齿痕低语:“安分些,莫累坏你娘。”道袍广袖却无风自动,袖里掐着的定神诀已泄了心绪。
青铜菱花镜中,着道袍的身影端肃如镇山石,镜底却倒映着拔步床榻:锦被堆里探出的纤足踝骨玲珑,足心一点胭脂痣恰似昨夜他吻过的位置。
当镜台玉簪触及发冠的刹那,神识骤然割裂——问道台符文翻涌的演武场与妻子汗湿鬓角黏着的碎发,在灵台激烈交兵。
玄色登云靴踏上青砖时,昨夜炭盆余烬在角落发出最后星火。
他袖中弹出半粒丹丸,灰白死灰骤然复燃成三昧真火,卧房内,温度骤升却又被道袍吸纳一半。
这“纳炎袍”乃师父赐予镇守试炼场的法器,此刻暖流顺经脉游走,如地脉熔金钻入百骸。
那“纳炎袍”所纳三昧真火,正沿足少阴肾经焚灼而上,过涌泉、穿太溪,至腰俞穴时骤然兵分两路:一路化青龙昂首,冲开督脉玉枕关;一路作玄龟潜渊,沉入任脉关元海。
白战齿间倏然迸出半声闷哼,脊骨节节铮鸣如剑匣初开。
他阖眼调息,用戍边时练就的吐纳术导引周身燥热。
深纳清气入肺腑,缓释郁浊出胸臆,三巡往复间,奔涌的血潮终归平寂,唯余额际细密汗珠。
探指入袖取帕——素绢上妻子绣的比翼鸟歪着颈子。
食指与拇指拈着帕角轻抬,素绢边缘触上右侧太阳穴的刹那,汗珠在晨光里凝作碎钻。
手腕悬停如执笔舔墨,帕面顺着青筋微凸的颞部缓移半寸——恰似拂拭佩剑霜刃的力道:轻得怕惊落晨露,稳得不留半分水痕。
汗渍被蚕食般吸入经纬,唯余肌肤上一道凉润的湿迹,蜿蜒如剑鞘上消失的露痕。
素帕凌空抖开对折,挺括折痕压上眉间深皱。中指腹隔着绢布轻抵“川”字纹,力道仿若昨夜为孕妻拭泪,此刻帕心棉絮吸尽眉间汗泾,褶皱竟似被熨平三寸。
三折返璞成方,汗咸与茉莉香在层叠间氤氲交融。藏入袖袋时帕缘擦过粗布内衬,发出沙沙轻响,似春蚕啮桑。
茉莉头油香从夹层渗出,混着男性汗液的微咸,沉入衣衽深处酿成暧昧暖意。收帕入袋的郑重,恰似封存机密战报入铜匣。
晨光如金,穿透涤尘居鲛绡纱幔,温柔地漫过紫檀拔步床的雕花围栏,最终停驻在拓跋玉沉睡的面容上。
她浓密的长睫如蝶翼般轻颤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明澈的眼眸初时带着朦胧水雾。
待看清守在床畔那熟悉如山岳的身影时,立刻漾开温软笑意,下意识地,双手带着母性的温柔本能,轻轻覆盖在高隆的腹顶。
“醒了?”白战几乎是屏着呼吸,在小女人睁眼的瞬间便已察觉。
他一步跨至榻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暖意与安稳的气息倾覆下来。
俯身时,动作是千锤百炼后的小心翼翼,一手稳稳托住她因有孕而格外沉重的腰背。
一手穿过她颈后,如同捧起最易碎的琉璃,缓慢而沉稳地将她扶坐起来。
锦衾无声滑落,露出她淡粉的寝衣下浑圆的腹部曲线。
“夫君,”她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笑意却甜,“这小家伙,闹得欢腾,倒把我早早踢醒了。”
拓跋玉抚着腹侧,那里正微微鼓起一小块,似顽皮的回应。
白战眼底的紧张瞬间化作春水般的柔软。随即取过一旁衣架上的衣物,那是一件精心裁制的云锦高腰襦裙。
里层是吸汗透气的素云缎,中层絮着轻暖的灵蚕丝绵,外罩天青色素锦,银线绣就的流云纹在衣襟袖口蜿蜒,飘逸又包容。
白战展开宽大的内衬,小心轻柔地为妻子套上,预留足够的空间。
再覆上夹棉中衣,最后是外层锦裙,他的指尖带着融融暖意。
耐心地抚平每一处褶皱,系好每一粒圆润的珍珠盘扣,动作间满是对腹中骨血的无声呵护。
随后他单膝跪于脚踏,捧起她微肿的玉足。拿起一双内衬厚厚雪貂绒、针脚细密柔软的云纹棉袜,如同捧起即将破土的嫩芽,轻柔地为她套上,仔细拉抻至舒适。
榻前的青砖地面上摆放着一双特制的软底鹿皮靴,靴口宽松,靴底嵌着温润的暖玉片,散发恒定暖意。
白战托稳她的脚踝,稳稳送入靴中。
拓跋玉垂眸,看着男人低首时专注的侧脸轮廓,心中暖流与轻微的酸胀交织,丝丝缕缕,缠绕着爱与期待。
白战拿起那件雪白无瑕、灵气氤氲的极品雪狐裘轻轻覆上她的肩头,宽大的裘衣温柔地将她与腹中的小生命一同拥住。
再仔细系好冰蚕丝带,确认她周身再无一丝缝隙让寒气侵入,这才伸出双臂,一手稳稳托住她的腰背,一手稳稳穿过拓跋玉的膝弯,像似捧起一个承载着未来的玉瓶,将她稳稳抱起。
他的怀抱是移动的堡垒,是安心之所。拓跋玉环住他的颈项,脸颊依偎着他坚实的胸膛,感受着那沉稳心跳与腹中胎动的奇妙共鸣。
白战抱着她,步履沉稳如丈量过大地,穿过屏风,步入净室。
净室一尘不染,寒气自中央巨大的寒玉池氤氲。白战将她小心置于铺着厚厚绒垫的矮凳上,让她脊背能舒适地倚靠在自己腿侧。
“净面,润一润就好。”他低语,指间蓝芒倏闪,细小的符文悄然沉入玉石台面那盆冷冽的泉水中。
水面白气袅袅升腾,温度顷刻变得温润宜人。他挽袖,取过云锦软巾浸透温水,拧至半干。
一手轻柔托起妻子的下颌,一手持着温热的软巾,动作如羽毛拂过初绽的莲瓣。
从光洁的额,到微闭的双眼,挺秀的鼻梁,瘦削却韵味十足的脸颊,轻柔滑过。
他避开那自然红润的唇,目光专注地描摹她的轮廓,每一次擦拭都饱含珍重——对妻子,亦对那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拓跋玉闭目感受,唇边噙着宁静的笑意,腹中小家伙仿佛也在这份温柔中安静下来。
软巾所及,暖意沁肤。净面毕,他又为她细细擦拭双手,连指缝亦不遗漏,最后用干软巾印干水痕。
半柱香的光景在静谧流淌,只有水声与呼吸交织。白战凝视妻子虽见瘦削却精神尚好的面庞,再次将她稳稳抱起,离开净室。
外间,侍女浮春早已静候门边。她身旁的食盒被层层保温符文包裹,一旁玉壶中温热的琥珀色蜂蜜水漾着柔光。
见主人出来,浮春无声行礼,利落地提起食盒玉壶,紧随其后。
庭院晨风微凉,带着草木清气。侍卫楚言身姿如松,按刀肃立。
少年白念玉一身利落劲装,背着小剑,看到父母出来,清亮的眸子瞬间被点亮。
少年快步上前,目光在母亲隆起的腹部飞快掠过,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好奇与即将为人兄长的兴奋:“爹,娘亲!”
“嗯。”白战颔首,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三人,神情肃然中蕴着不易察觉的温情,“时辰至,启程。”
众人立刻行动,穿庭出院。门外,朝霞已将云海燃成熔金。
白战不再迟疑。心念动处,一声清越龙吟破空!
幽蓝流光自他腰间激射而出,悬停于前——断潮古剑显形,剑身流淌着深海般的墨蓝光晕,隐隐有万顷潮音回荡,磅礴的灵力令空气微澜。
白战抱着拓跋玉率先踏上宽阔剑身,稳如磐石。浮春、楚言、白念玉迅速跟上。
浮春在剑尾跪坐护好食盒水壶,楚言护住少年侧翼。
白念玉站在父亲身后,望着脚下神兵与飞速倒退的云海山峦,小脸激动得发红。
“起!”白战沉声令下。
断潮剑爆发出更清越的嗡鸣,幽蓝光罩瞬间升起,坚韧柔和,隔绝了高天罡风。
剑身如深蓝流星,骤然撕裂长空,朝着百里外那霞光万道、钟声悠远的宏伟所在——问道台,疾驰而去!
罡风在护罩外呼啸奔流,卷动云絮如怒海,山川在下方急速流转成斑斓长卷。
白战屹立剑首,身形在极速中纹丝不动。
拓跋玉被暖裘与他的怀抱双重包裹,头靠着他心跳最响处,一手轻柔覆在腹顶,感受着新生命在飞行微颤中的安稳。
远方,问道台巨大的轮廓在霞光中逐渐清晰,肃穆庄严。
他肩担宗门重任,她怀藏龙族新望。断潮古剑承载着这双份的郑重与期待,在浩浩长天划出一道炽热轨迹,直指那汇聚着无数目光与未来的天途起点。
断潮古剑发出一声悠长低沉的嗡鸣,如同深海巨鲸收束了磅礴的力量。
幽蓝色的剑光稳稳沉降,剑尖精准地轻触在问道台那历经千年风霜、光洁如镜的青冥玉石板上。
竟未激起一丝尘埃,唯有一圈极淡的寒霜涟漪无声扩散,瞬间又被台上流转的浓郁灵气消融。
剑身光罩悄然散去,晨风裹挟着高台特有的清冽与肃穆气息扑面而来,其中更混杂着无数年轻修士屏息凝神的紧张与期待。
白战抱着拓跋玉率先踏下宽阔的剑身,步履沉稳如山岳初定。
他怀中的妻子,裹在雪白的狐裘里,高隆的孕腹在裘衣下勾勒出浑圆的轮廓,脸颊在清冷晨光中带着一丝被暖意熏染后的浅浅红晕。
浮春、楚言与少年白念玉紧随其后,无声立于主人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就在白战低头,薄唇微启,那句尚未完全问出口时的:“饿不饿?渴不渴?”
“龙隐!”
一声饱含急切与如释重负的呼唤破空而至,打断了他对妻子的温语。
高台主位之上,掌门蓝鹤唳早已按捺不住,霍然起身!
他一身靛蓝道袍无风自动,身形竟真如一道撕裂晨雾的疾风,话音未落,人已带着一股无形的气旋卷至白战与拓跋玉眼前。
他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此刻强行挤出一抹笑意,嘴角的弧度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眼神灼灼地盯着白战:
“你可算到了!这问道台上的钟杵都快被敲出火花了!千头万绪,万事俱备,就只欠你这东风——等着你来设下这第三关的紧要关卡!”
高台两侧,数道目光齐刷刷聚焦而来。端坐的三位师叔——玄露子道袍素净,面容清癯,捻着长须的手停在半空。
云崖子宽袍大袖,眉头微蹙,目光在蓝鹤唳与白战之间逡巡。
风鸣子则腰背挺直如剑,眼中精光一闪,带着审视。
紧挨着风鸣子下首的位置空着,而空位旁坐着的,正是白战的师弟重阳子。
这位师弟面容俊朗,此刻也随着掌门的话语微微颔首,脸上带着几分理解的笑意。
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师兄臂弯中安然无恙的拓跋玉,以及那不容忽视的孕腹,一丝关切悄然滑过眼底。
然而,白战仿佛根本未曾听见那响彻高台的急切催促,也未曾感受到那数道汇聚的、含义各异的目光。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只淡淡掠过蓝鹤唳那张堆笑的脸,脚下步伐没有丝毫停顿,身形一错。
竟然径直绕开了挡在身前的掌门师伯,旁若无人地朝着重阳子身旁那张空置的玄玉座走去。那姿态,闲适得如同漫步自家庭院。
行至座前,他并未如昨日那般将妻子安放在旁边的客座。
只见他动作流畅而自然,一手依旧稳稳托着拓跋玉的腰背,一手扶着她的腿弯,自己先在那宽大的主位坐定。
随即无比熟稔地调整了拓跋玉的坐姿,让她能舒适地侧倚在自己怀中,孕腹的重量得以倚靠在他坚实的臂膀和胸膛之间,一只脚还体贴地踏在座前的脚踏上。
狐裘柔软的绒毛衬着她丰腴的脸颊,拓跋玉在他怀里微微挪动了一下,找了个更惬意的角度,仿佛周遭的肃杀与焦灼都与她隔着一层温暖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