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圣旨下达礼部尚书沈伯年,奉旨主持本届春闱的消息,便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瞬间在朝野内外激起千层浪。
一时间,沈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拜帖如雪片般飞来,其中不乏试探、请托乃至赤裸裸的攀附。
然而,所有访客无一例外地被客气而坚定地挡在了门外。沈府那两扇威严的朱漆大门终日紧闭,只留一侧角门供必要出入,门房小厮们训练有素,对着各路来客,无论身份高低,皆是一张恭敬却不容商量的笑脸,拒绝得坚定。
府内,气氛与外界的喧嚣截然不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书香与肃穆的忙碌。
沈伯年早已搬入了前院的书房,几乎是宿在了那里。
宽阔的紫檀木大书案上,堆积着历年科考的程文范例、礼部规程以及各地举子的名录籍贯,几乎将其埋没之间。
他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也透出几丝凌乱,但那双与沈清漪颇有几分相似的眸子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光芒。
他在满架的书卷中快速翻检,衣袂带起淡淡的墨香和旧纸特有的味道。
“老爷,参汤好了,您歇一歇吧。”老管家沈忠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盏温热的汤盅放在案角,看着沈伯年熬得通红的眼睛,忍不住低声劝道。
沈伯年头也未抬,只摆了摆手,目光仍胶着在手中的卷宗上,“放着吧。忠叔,吩咐下去,府内众人近日言行需格外谨慎,尤其约束好年轻子弟,不得在外妄议科考半句,更不得与任何有嫌疑的举子往来。若有违逆,家法从事,绝不姑息!”
他语气平淡,声音也不大,却足够让沈忠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下:“是,老奴明白,早已再三叮嘱过各位少爷和管事。”
沈伯年这才微微颔首,端起参汤一饮而尽。
陛下将此重任交托于他,既是天恩浩荡,亦是如履薄冰的考验。这不仅是考量他的才学与操守,更是对沈家,对宫中皇后态度的一次检视。他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不能让女儿在宫中为他担半点心,更不能辜负了陛下的这份信任。
就在沈府上下因沈伯年主持科考而绷紧一根弦时,一辆看似朴素的青帷马车,在暮色四合中,悄无声息地驶入了沈府后街,从平日里极少开启的后门,径直入了府。
马车停稳,沈忠早已亲自带人在此等候,恭敬地撩开车帘。一位身着深灰色常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扶着沈忠的手,缓缓步下马车。
他目光平静如古井深潭,周身却自带一股不怒而威的儒雅气度,正是沈家真正的定海神针,曾为帝师、如今多在京郊别院荣养的老太爷沈文渊。
“父亲,您怎么亲自回来了?舟车劳顿,该让儿子去别院请安才是。”闻讯匆匆从书房赶来的沈伯年,见到老父,连忙上前搀扶,语气中带着愧疚与关切。
沈老太爷摆了摆手,步履稳健地朝内院走去,声音沉稳:“无妨。陛下将科考重任交予你,此乃沈家满门荣耀,亦是千斤重担。我这把老骨头,回来坐镇几日,替你看着门户,你也好安心当差。”
他并未多言,但寥寥数语,已让沈伯年心中大定。有老父坐镇,就如同有了主心骨,府内一切宵小的心思,都能被彻底镇住。
沈老太爷归来后,并未过多干涉沈伯年的具体事务,甚至很少去前院书房打扰。他大多时候只在自己昔日居住的“松鹤堂”内,或品茗看书,或临帖挥毫,偶尔召来府中的孙辈,考较一番功课,训诫几句为人处世的道理。
然而,他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和安抚。
这日傍晚,一家人简单用了晚膳——因沈伯年忙碌和老太爷喜静,沈家近日的膳食都极为清淡简朴。膳后,沈老太爷将沈伯年唤至松鹤堂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四壁琳琅满目的书籍。老太爷坐在窗下的黄花梨木圈椅上,手中盘着两枚光泽温润的核桃,发出细微而规律的轻响。
“外面……都安分了?”老太爷呷了一口刚沏好的云雾茶,缓缓问道。
沈伯年站在下首,恭敬回道:“回父亲,起初几日还有些不死心的,想方设法递话、送礼,甚至找到几位族老那里。儿子一律严词拒绝,并吩咐门房,再有纠缠不清的,可直接报官。这几日,门前总算清静了不少。”
“嗯。”沈老太爷微微颔首,“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身处其位,便是众矢之的。切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陛下将此重任交给你,看的不仅是你的才学,更是你的忠心与分寸。沈家今日之荣宠,系于宫中皇后一身,系于东宫太子一身,更系于你我臣子本分一身。谨言慎行,恪尽职守,方是立身之本。”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沈伯年深深一揖,“定当秉公办理,不负圣恩。”
老太爷放下茶盏,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高墙,看到那紫禁城内的波谲云诡:“清漪在宫中不易。她虽手段渐长,能平衡内外,但终究需母家稳如磐石,方能让她无后顾之忧。
你此番主考,便是对她最大的支持。沈家不结党、不营私,便是对她后位最稳固的基石。陛下……是明君,他看得懂。”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告诫:“尤其是如今,皇后娘娘刚以雷霆手段肃清内廷,又借提拔新晋、安置皇子彰显贤德公允,正处于风口浪尖。
前朝若我们沈家稍有差池,便会被人抓住把柄,累及清漪声名。此刻,我们越低调,越谨慎,越守规矩,陛下对沈家,对皇后,才会越放心。”
沈伯年心神一凛,肃然道:“父亲放心,儿子明白其中利害。绝不敢有丝毫懈怠妄为。”
“去吧。”老太爷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书卷,“专心你的公务,府中一切,有为父在。”
沈伯年再次行礼,退出了松鹤堂。走在回书房的路上,夜风微凉,却让他因连日操劳而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接下来的日子,沈府依旧门庭紧闭,谢绝一切应酬。沈伯年埋首于浩繁的公务中,心无旁骛。而沈老太爷的存在,如同一种无声的宣言,让所有暗中窥探的目光都意识到,沈家对此事的重视程度超乎想象,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都绝无可能实现。
这份“闭门谢客,慎独守身”的姿态,自然通过隐秘的渠道,一丝不差地传入了宫中御书房。
萧珩听着暗卫的禀报,指尖轻轻敲击着御案。脑海中浮现出沈伯年那严谨甚至有些古板的面容,又想起沈清漪在宫中那般玲珑手段下,依旧不忘恪守分寸,主动为他平衡后宫、教养皇子的“贤德”与“省心”,还有老师曾经对他的教导。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沈家……倒是难得的一片赤诚。”他低语一句,随即挥退了暗卫。
目光落在案头那份关于科考筹备进展的奏报上,沈伯年条分缕析、虑事周详的章法让他颇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