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腊,年关将近。宫中上下弥漫着辞旧迎新的忙碌与喜庆,扫尘、挂灯、备年货,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连绵的雪势暂歇,金黄的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檐下新挂的绛红色宫灯已然成排,为这庄严肃穆的紫禁城添上了几分难得的暖色。
流华宫内,炭盆烧得暖融,柔婕妤半倚在铺了厚厚软垫的贵妃榻上,小腹的隆起已颇为明显。她手中捧着一本诗词,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覆雪的红梅上,神情恬静安详。
自刘采女与安昭媛之事了结后,皇后娘娘将她这流华宫护得如同铁桶一般,不仅加派了稳妥的宫人,太医请脉更是风雨无阻,饮食起居皆有专人严格查验。
那份无微不至的庇护,让她彻底放下了悬着的心,只专心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
坤宁宫派来的宫女轻步进来,含笑禀道:“婕妤娘娘,皇后娘娘体恤您身子重,怕年宴上人多嘈杂,劳心费神,特旨恩准您免了今夜的除夕宴,就在流华宫静养。娘娘还吩咐御膳房,单独为您备了一桌上等的席面,稍后便会送来,让您也沾沾年节的喜气。”
柔婕妤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忙朝着坤宁宫的方向微微欠身:“臣妾谢皇后娘娘恩典,劳娘娘如此挂心,实在愧不敢当。”
她抚着腹部,心中暖流涌动。皇后娘娘思虑周全,免了她奔波应酬之苦,这份体贴,远比任何赏赐都更令她心安。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乾清宫正殿内,一年一度的除夕国宴如期举行。殿内觥筹交错,灯火辉煌,熏笼里暖香袅袅,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御座之上,萧珩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翼善冠,面容俊朗,威仪天成。他身侧,沈清漪一袭正红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龙四凤冠,珠翠环绕,雍容华贵,气度端凝。
帝后并肩而坐,俨然是大周朝最稳固的象征,亦是这满殿繁华的中心。
因着太后身体不适,萧珩也不愿母亲劳累,今年的年宴,太后便没有出席。
宴席间,萧珩与前来敬酒的宗室亲王、文武重臣从容应对,言谈间或勉励,或垂询,或与老臣追忆往昔,帝王威仪与亲和并具,牢牢掌控着前朝的氛围。
偶尔,萧珩也会将目光投向身侧的沈清漪,见她正与几位超品诰命夫人低声交谈,姿态优雅,言辞得体,引得几位老夫人频频颔首,面露敬服,心中便不由升起一丝满意与骄傲。
沈清漪的确游刃有余。她并不彰显权威,只以皇后之尊,温和地询问各家女眷家常,关心年长者的身体,赞赏年轻姑娘的灵秀,偶尔提及几句时下流行的衣饰花样或养生之道,便迅速拉近了距离。
她的笑容恰到好处,温婉端庄,一言一行,皆符合天下母仪的身份。
对于那些借着家眷之口,隐晦试探后宫风向或前朝立场的,她亦能四两拨千斤,将话题引向别处,既全了对方颜面,又不泄露分毫机宜。
帝后二人虽未过多交流,却默契天成。
当前朝有老臣因感怀先帝而略显激动时,沈清漪便会适时地吩咐宫人为其添上热汤,温言宽慰几句,将略显沉重的气氛拉回;当后宫妃嫔区域因席位或赏赐偶有细微波澜时,萧珩一个眼神扫过,便足以让那些小心思瞬间收敛。
帝后二人如同这宫廷这艘巨轮的舵与帆,一个掌控方向,一个调整姿态,共同维系着表面的和谐与稳固。
宴至中途,臣工携家眷依次上前向帝后行礼祝祷。轮到沈家时,沈清漪看着父亲和母亲苏氏身着二品诰命服制,在兄嫂的陪伴下稳步上前,依照礼仪叩拜,口中念着吉祥祝词,她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是完美无瑕的雍容笑意。
“臣沈伯年携家眷,恭祝皇上万岁金安,皇后娘娘千岁祥瑞。”
“臣妇沈苏氏,恭祝皇上万岁金安,皇后娘娘千岁祥瑞。”
“爱卿请起,夫人请起。”萧珩虚抬了抬手,语气温和,“沈家教女有方,皇后贤德,乃朕之幸,亦是朝廷之福。”
沈清漪亦含笑开口:“快赐座。”
早有宫人搬了锦凳放在御阶下稍近的位置。
苏氏谢恩后,并未立刻坐下,而是抬头,目光慈爱而克制地看了女儿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骄傲,有牵挂,亦有深藏其下的担忧。
沈清漪对上母亲的目光,心头微酸,面上笑容却愈发温婉。
待到宴会间隙,帝后暂歇于偏殿更衣时,沈清漪才寻了机会,与母亲苏氏有了片刻单独的相处。偏殿内暖意融融,熏香清淡,隔绝了正殿的喧嚣。
“母亲。”沈清漪握住苏氏的手,触手虽温暖,却也能感觉到那皮肤不再如记忆中那般光滑细腻,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家中一切可好?祖父、父亲身体如何?”
苏氏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目光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家里一切都好,你祖父身子骨硬朗着呢,每日还要在院子里打两趟拳。你父亲你也知道,如今领了主持科考的差事,更是谨慎,日日埋首书案,唯恐有负圣恩。你兄长在任上也算勤勉……家里你不必挂心。”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为人母最真切的关怀:“倒是你,在宫里……一切可还顺心?娘瞧着你是越发沉稳了,只是这眉眼间,似乎也添了些许疲累。”
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语重心长,“清漪,你在宫中,首要的是保重自身,不必事事争先,处处求全。咱们沈家,不需要一个女孩儿在宫里拼死拼活地挣脸面。你只要稳稳当当地坐在后位上,行止端方,处事公允,做好皇后的本分即可。
家里必不会给你拖后腿,你祖父、父亲常言,沈家满门荣辱,系于你身,更系于忠君体国、谨守臣节四字。”
这番话,说得恳切而又清醒,没有丝毫凭借皇后之势攀附权贵的野心,只有对女儿最质朴的关怀与对家族命运的清醒认知。
沈清漪听得心中暖流与酸涩交织,这是家人能给她的最坚实的后盾与最宝贵的支持。
“女儿明白,母亲放心。”沈清漪郑重点头,“家中如此,女儿在宫中方能心安。”
苏氏看着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问出了深藏心底的关切:“清漪,娘问你……你与皇上……”
她不知该如何措辞,是问感情?还是问相处?帝王之心深似海,她只怕女儿陷得太深,将来受伤。
沈清漪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母亲的担忧。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以及远处正殿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唇角泛起一丝复杂而通透的笑意。
“母亲,”她收回目光,正视苏氏,语气平静而坦诚,“不瞒您说,皇上他……文韬武略,睿智果决,待女儿也多有信任与维护。朝夕相处,若说全无好感,那是自欺欺人。”
苏氏心头一紧。
却听沈清漪继续道,声音清晰而冷静:“但女儿很明白,他是帝王。帝王之心,容纳的是江山社稷,是前朝后宫平衡。男女之情,于他而言,或许有,却绝非唯一,更非必须。女儿不会强求,亦会控制好自己的心,不使其成为负累,更不使其蒙蔽双眼,干扰判断。”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帝后之间,有信任,有默契,有共同的利益与目标,远比单纯的男女之情更为牢固和合适。女儿所求,是与他并肩,将这后宫治理得清平宁和,将太子抚养成人,稳固国本。如此,足矣。”
这一番话,说得坦荡而清醒,没有丝毫小女儿的痴怨,只有身为一国之后的责任与通透。
苏氏看着女儿那双清明沉静的眸子,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心疼,更有无限的欣慰。她的女儿,是真的长大了,足以在这天下最尊贵也最复杂的深宫中,立稳脚跟,掌控自己的命运。
“好,好……你能如此想,娘就真的放心了。”苏氏眼中含泪,脸上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母女二人又说了几句体己话,时辰已到,不得不分开。
沈清漪亲自将母亲送出偏殿,看着她融入命妇队伍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眼底那抹因亲情触动而泛起的柔软,被她迅速收敛,重新覆上属于皇后的端庄面具。
除夕宴持续到子时前夕,方才在漫天绚烂的烟火和群臣山呼“万岁”的声浪中结束。帝后起驾回宫,萧珩许是饮了些酒,又或许是年节气氛使然,并未乘坐御辇,而是与沈清漪一同登上了凤舆,执意要送她回坤宁宫。
凤舆宽敞,帝后并肩而坐,舆内暖香馥郁。萧珩侧头看着沈清漪,见她卸去了沉重的凤冠,只松松挽着髻,簪着几支素雅的珠钗,灯火朦胧映照下,侧脸线条柔和,少了几分白日的威仪,多了几分平日里罕见的柔婉。
只是,他敏锐地察觉到,她那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眼角处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未曾消散的红痕。
“怎么了?”萧珩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眼角,语气带着难得的温和与探究,“朕瞧着你,像是哭过?可是宴席上,有谁惹你不快了?”
沈清漪没料到他会如此细心,微微一怔,随即抬眼看他,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方才见了母亲,说了些体己话,一时情难自禁,让皇上见笑了。”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更显得真实而脆弱。
萧珩想起沈家今日在宴席上的恭谨本分,又想到沈清漪平日在宫中的操劳与不易,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他并非不知后宫女子与家人见面的珍贵与不易,那份牵挂在深宫之中,往往更显沉重。
“原是思念家人了。”萧珩了然,长臂一伸,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手掌在她单薄的背脊上轻轻拍抚,如同哄慰孩童一般,“莫要伤感了,今日是除夕,合该高兴才是。你若想念家人,日后朕多寻些机会,宣你母亲入宫说话便是。”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和酒意,动作虽有些生疏,却透着真切的关怀。
沈清漪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鼻尖萦绕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家人的思念,有身在高位的孤寂,亦有对他此刻温柔的些许贪恋。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安静地依偎着,任由那份暖意驱散心底残留的寒意。
萧珩见她如此温顺,心中怜意更甚,低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哄道:“待会儿回了坤宁宫,朕让人把宸儿抱来陪你。那小子近日又沉了些,活泼得很,定能逗你开心。”
提及儿子,沈清漪眼中才真正染上了笑意,她微微直起身,嗔怪地看了萧珩一眼:“皇上尽会作怪,宸儿那般小,哪经得起半夜折腾。”
虽是埋怨,语气却软糯,面上含笑,眼波流转间,竟带出了几分寻常夫妻间的亲昵之态。
萧珩见她展颜,心情也愈发舒畅,朗声笑道:“朕的儿子,岂是那般娇弱?无妨无妨!”
帝后二人说笑间,凤舆已稳稳停在了坤宁宫门前。宫人们早已跪地迎接。
萧珩率先下舆,又亲自回身,朝沈清漪伸出手。沈清漪略一迟疑,还是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道,步下凤舆。
帝后携手步入温暖如春的殿内,宫灯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不久,乳母果然将已经睡下又被唤醒、裹得严严实实的太子萧宸抱了过来。
小家伙睡得迷迷糊糊,被抱到母亲怀里,闻到熟悉的气息,小脑袋蹭了蹭,又安心地睡去,胖乎乎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着沈清漪的衣襟。
沈清漪抱着儿子,看着身旁虽带着酒意却目光温和的萧珩,听着殿外隐约传来的、象征辞旧迎新的更鼓声,心中那片因见母而泛起的涟漪,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平和的情感所取代。
这一刻,没有前朝纷争,没有后宫倾轧,只有夫妻父子间难得的温情与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