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斯那句带着审视意味的问话,如同出鞘的冰刃,悬在伊萨尔的头顶。
书房内压抑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不同”的见解?这无疑是一个陷阱。
直接承认,可能被视为对帝国权威的挑战;全盘否定,则显得虚伪,也抹杀了他赖以引起对方注意的独特性。
伊萨尔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但他墨黑的眼眸依旧维持着沉静。
他微微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锐利的直视,声音不大,却清晰而平稳地回答道:“元帅阁下谬赞了。我来自偏远的洛林,所接触的不过是些早已被时代洪流冲刷殆尽的古老碎片。与帝国的辉煌与强大相比,那些不过是萤火之于星辉,不敢妄称‘见解’,更谈不上‘不同’。”
他首先放低姿态,承认洛林文明的落后与渺小,符合他“贡品”的身份。
紧接着,他话锋微转,语气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学术探讨的意味:“只是……在研读那些故纸堆时,偶尔会觉得,先民们对生命、对自然、对内心世界的某些思考方式,虽与帝国路径迥异,却也自成逻辑,别有……意趣。
譬如那幅《溪山行旅图》,追求的并非征服与改造,而是人与天地的和谐共处;又如那曲《流水》,模拟的并非武器的轰鸣,而是自然的韵律。
这其中的差异,或许……值得作为一种文明现象的观察样本。”
他没有评价优劣,没有鼓吹复古,只是将古地球文明定位为一种“有趣的”、“差异化的”观察样本,将自己定位为一个负责展示和解释这个样本的“媒介”。
这既回应了阿瑞斯的问题,又巧妙地将可能存在的对抗性,转化为了一种中立的、可供研究的“文化差异性”。
阿瑞斯深紫色的眼眸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伊萨尔,仿佛在评估他这番话背后的真实意图。书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首都星永恒的机械低鸣。
伊萨尔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刮过他的皮肤,试图探测他每一丝肌肉的颤动,每一分眼神的闪烁。他维持着微微垂首的姿态,呼吸放缓,将自己想象成一块温润的玉石,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几秒后,阿瑞斯并未对伊萨尔的回答做出直接评价,而是换了一个问题,语气依旧冷硬:“你的‘意趣’,能带来什么?”
这是一个更直接、更功利的问题,符合帝国一切以实用价值为导向的思维模式。
“能带来什么?”
阿瑞斯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在这个一切讲究效用与力量的世界,无法被量化的“意趣”几乎是原罪。
伊萨尔知道,他不能空谈精神享受或哲学思辨,那在对方听来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必须找到一个能与帝国逻辑产生微弱接壤的切入点。
他抬起眼,再次迎上阿瑞斯的目光,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谨慎的探究:“元帅阁下,帝国疆域辽阔,种族繁多,遇到的文明形态想必也千差万别。有些文明,或许其科技力量不值一提,但其独特的思维模式、社会组织形式,甚至……其艺术与哲学,是否可能在某些特定情境下,提供一种……意想不到的视角,或者用于理解某些难以用常规逻辑揣度的对手?”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阿瑞斯的表情——当然,那张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继续缓缓说道:“古地球文明中,有一种思想叫做‘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另一种思想则认为‘兵者,诡道也’。它们看似矛盾,却又统一于对‘变化’与‘适应性’的理解。这些古老的智慧,或许无法直接转化为战舰的动能,但能否……在战略层面,提供多一种思考的维度?”
他没有声称这些智慧有多强大,只是提出了一个“可能性”——一种补充性的、软性的、或许能在复杂局势中提供灵感的“思维工具”。
他将自己的价值,与“提供不同视角”、“辅助战略思考”这种对统治者可能具备潜在吸引力的功能挂钩。
同时,他提及的“水之柔”与“兵之诡”,也隐晦地回应了阿瑞斯之前那种绝对的、刚性的统治方式,暗示着世界并非只有一种运行逻辑。
阿瑞斯放在金属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轻轻敲击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但落在伊萨尔眼中,却如同黑暗中闪过的一丝微光。这意味着,对方至少听进去了,并且在思考。
“你的意思是,”阿瑞斯的声音依旧冰冷,“那些早已消亡的文明碎片,能指导我如何统治帝国,如何赢得战争?”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嘲讽。
“不敢。”伊萨尔立刻低头,姿态放得更低,“我只是认为,智慧不分古今,或许存在某种……超越时间与技术的共性。而了解一种截然不同的思维范式,就像在武器库中多准备一件造型奇特、或许永远用不上,但关键时刻可能带来惊喜的工具。多一种准备,总归没有坏处。”
他将自己和他所代表的文明,比作一件“可能永远用不上”的“奇特工具”,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却又在尘埃中,顽强地亮出了一点微弱的价值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