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京营整顿的余波未平,崇祯皇帝的另一道旨意,再次在勋贵圈层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这道旨意,关乎英国公一脉,这个在大明勋贵体系中地位最为尊崇、树大根深的家族。
崇祯一年底,已经擢升英国公张维贤为左军都督府左都督,位列五军都督府前列,荣宠备至。
张维贤资历老,地位尊,此番京营清洗,他虽受敲打但未被深究,反而给予安抚,是帝王平衡之术。
然而,旨意的后半部分,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任命英国公世子张之极为 “御马监协理” ,即刻赴南海子大营,协理御马监新军练兵事务,受御马监提督太监曹化淳及武卫营总兵官曹文诏节制。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
御马监,那是内廷二十四衙门之一,是太监的地盘。
让堂堂英国公世子,未来要继承国公之位、理论上应该待在五军都督府或者京营这等“清贵”之地的人物,去当一个什么“御马监协理”,还是受太监和新兴武将的节制?
这简直是……有失体统!勋贵之耻!
不少老派勋贵暗自摇头,觉得皇帝此举近乎羞辱。
就连张维贤本人接到旨意时,也愣了片刻,眉头微蹙。
他深知自家儿子虽有些武艺韬略,心气也高,但毕竟年轻,缺乏实战历练,更未真正脱离过勋贵子弟的圈子。
皇帝把这小子直接塞进那龙潭虎穴般的御马监新军,是什么意思?
是进一步的打压?还是……别的什么?
“父亲,陛下这是何意?让儿子去伺候那些阉人?”张之极年轻气盛,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忿与委屈。
张维贤沉吟良久,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缓缓摇头,看向自己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儿子。
“极儿,你看错了。”
“陛下此举,非是折辱,实是……天大的机遇!”
“机遇?”张之极不解。
“你想想,”张维贤压低声音,“御马监如今,还是寻常内监衙门吗?那五万新军,才是陛下真正的根基,是未来横扫天下的利刃!”
“曹文诏、周遇吉、黄得功、曹变蛟……这些名字,哪一个不是陛下亲手简拔,战功赫赫,圣眷正浓?”
“陛下让你去‘协理’,表面是受曹化淳、曹文诏节制,实则是让你融入这个最新的、最核心的体系!”
张之极不是蠢人,被父亲一点,瞬间明白了过来。
是啊!
御马监新军,那是皇帝的钱、皇帝的粮、皇帝的装备堆出来的,是完全由皇帝掌控的武力,与旧有的京营、边镇截然不同!
那里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没有暮气沉沉的积习,只有最严格的纪律、最先进的装备和最纯粹的……皇帝意志!
能进入那里,就意味着进入了皇帝最核心的圈子!
“可是……协理之职,毕竟位卑,还要受内官节制……”张之极还是有些芥蒂。
“糊涂!”张维贤轻斥一声,“位卑?在陛下心中,这‘御马监协理’的分量,恐怕比五军都督府的一个闲职都督要重得多!至于内官……曹化淳是陛下潜邸老人,忠心不二,你与他共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陛下这是在给你,也是给我英国公一脉,指明一条路啊。”
“摒弃旧勋贵的傲慢与习气,放下身段,扎扎实实融入陛下打造的新军体系。”
“与曹文诏那些新兴将领结交,学习他们的本事。”
“这才是真正的简在帝心,这才是家族长盛不衰的根本!”
张之极听完,豁然开朗,脸上的不忿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激动和使命感。
“父亲,儿子明白了!儿子定不负陛下期望,也不负父亲教诲!”
……
次日,张之极便脱下了华丽的锦袍,换上了一身与武卫营将领制式相近的深蓝色军服,仅以银线绣着简单的纹饰以示身份,准时前往南海子大营报到。
他的到来,在南海子大营也引起了一番小小的骚动。
曹文诏、周遇吉等将领对此态度审慎。
他们出身行伍,靠军功搏杀上位,对于这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勋贵子弟,本能地带有几分轻视和戒备。
曹化淳则是笑眯眯的,态度客气而疏离,公事公办地将张之极引见给各位将领,并安排了具体事务——协理粮饷器械核对、参与新兵操演巡视,从最基础、也是最繁琐的事情做起。
没有特殊照顾,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给予任何特权。
张之极感受到了那种无形的隔阂与审视。
但他牢记父亲的教诲,压下心中所有的不适,摆正姿态,一丝不苟地投入到工作中。
他不再以英国公世子自居,而是以一个“学徒”的心态,仔细观察,虚心请教。
曹文诏练兵,他就跟在后面,学习如何布阵,如何发令,如何调动士气。
周遇吉整肃军纪,他就记录案例,思考其中的道理。
甚至与普通士兵一同用餐,了解他们的想法和需求。
他发现自己过去所学的兵书战策,在这些实实在在的练兵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他也亲眼看到了“大明一式”燧发枪齐射的威力,看到了武卫营将士那远超京营的彪悍之气和严明纪律。
这一切,都深深震撼了他。
他开始真正理解,皇帝为什么要不惜代价打造这样一支军队。
这里,才是大明的未来!
他的转变,渐渐被曹文诏等人看在眼里。
这个勋贵子弟,没有想象中的骄纵,反而肯吃苦,肯学习,态度端正。
虽然初时生疏,但进步很快,对一些事务也能提出不错的见解。
隔阂,在一点点消除。
崇祯皇帝通过曹化淳和影卫的密报,密切关注着张之极的表现。
看到他迅速摆正位置,踏实肯干,与将领们关系逐渐融洽,心中微微颔首。
这一步棋,走对了。
他重用张之极,用意极深:
其一,纳入新体系。将英国公这一勋贵领袖的继承人,直接纳入以“御马监”为基地的新军建设体系,等于在旧勋贵集团的核心地带,钉下了一颗属于新体系的钉子,极大地削弱了旧势力的向心力。
其二,打造嫡系。让张之极在与曹文诏等寒门崛起的将领共事中,摆脱旧勋贵的陈腐习气,接受新式军事思想的洗礼,未来有望成为连接新旧力量、又绝对忠于皇帝的真正嫡系。
其三,释放信号。向天下所有勋贵、乃至所有文武官员表明,他崇祯用人,只看才能和忠诚,不拘泥于出身旧制。只要肯效忠,肯实干,哪怕是勋贵子弟,也一样有广阔前程。这将极大地激励更多年轻有为之士,投身于他主导的革新大业之中。
其四,千金买马骨。英国公世子尚且如此,其他勋贵子弟,还有什么理由端着架子?此举能有效引导勋贵集团的力量,向皇帝希望的方向流动。
这一招,不仅瓦解了潜在的反对力量,更将一部分旧势力成功转化为了支持改革的新生力量。
可谓一举数得。
一个月后,崇祯皇帝再次召见张之极。
此时的张之极,皮肤黝黑了些,眼神更加锐利沉稳,身上那股勋贵子弟的浮华之气褪去大半,多了几分军人的干练。
“之极,在南海子,感觉如何?”崇祯语气平和。
“回陛下!”张之极声音洪亮,带着发自内心的敬佩,“臣以往坐井观天,不知兵事之艰,不知强军之要!如今方知陛下圣明,武卫营真乃虎狼之师!臣愿毕生学习,为陛下练出更多此等雄兵!”
崇祯看着他眼中燃烧的斗志和忠诚,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记住你今日之言。”
“好好跟着曹文诏他们学,未来,朕对你有大用。”
“臣,遵旨!谢陛下!”张之极激动地叩首。
他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与父祖截然不同,却更加广阔的道路。
而这条路的尽头,是与他曾经所属的那个旧勋贵圈子,完全不同的风景。
崇祯看着张之极退下的背影,知道自己在重塑帝国军事力量的棋盘上,又落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御马监新军,京营,加上正在被转化的勋贵力量。
帝国的军事支柱,正按照他的意志,被一点点重新铸造。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应对那即将到来的、决定国运的——关外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