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的除夕夜,北京城沉浸在一片辞旧迎年的氛围中。
零星的爆竹声从高墙外传来,空气中弥漫着硝石和年夜饭的香气。
万家灯火透过窗棂,勾勒出团圆与期盼的剪影。
然而,与城内的暖意喧嚣截然不同,西苑深处那处由皇帝亲兵“影卫”层层把守、戒备森严的工坊区——“天工苑”内,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冰封。
寒风卷着雪屑,扑打着工坊紧闭的厚重木门,唯有高处几扇装有粗铁栏的气窗,透出里面非同寻常的、摇曳不定的炽烈光芒。
工坊内部,景象更是与节庆格格不入。
巨大的焦炭炉膛内,火焰正发出低沉的咆哮,将整个广阔空间映照得明暗不定,投下扭曲跳动的巨大阴影。
空气灼热,弥漫着煤炭、热油、熔融金属以及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座庞然大物,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匍匐在工坊中央。
这巨兽结构复杂而充满力量感:一个需要两人合抱的巨型立式锅炉(汽锅)如同坚固的心脏,外壁包裹着初步的保温石棉,粗壮的熟铁管道如同血管,将其与一个横向放置的、内壁经过初步镗削的硕大气缸连接起来。
气缸内,一个精心打磨、嵌着浸油麻绳密封环的活塞严丝合缝。
活塞杆延伸而出,通过一根造型奇特、经过反复计算的曲轴连杆,最终与一个直径惊人、重达千钧的生铁飞轮相连。
这便是凝聚了工部郎中宋应星及其团队近两年心血,依据皇帝陛下亲授神秘“天启”图纸建造的——“神工壹型”蒸汽机原型机。
宋应星本人,这位素日里儒雅博学的《天工开物》作者,此刻却如同一位普通的工匠首领,袍角掖在腰间,脸上沾着油污,须发被汗水黏在额角。
他眼神锐利如鹰,反复扫视着机器的每一个关键节点,沙哑的嗓音因疲惫和紧张而愈发干涩:“再查一遍!主气门启闭是否灵活?活塞环密封可否万无一失?安全阀的重锤刻度核对清楚!今日若有半分差池,你我有何颜面见陛下!”
工匠们屏息凝神,如同呵护初生婴儿般,用最精密的卡尺、最细腻的触感,再次校紧每一颗螺栓,抚过每一处接口。
空气中只有金属工具轻微的碰撞声和炉火的喘息。
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工部尚书徐光启,同样未曾安享年夜。
他站立在一旁,手中紧握着一串念珠,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虽不直接参与这机械造物的组装,但作为整个项目的最高协调者,他深知其成败关乎国运。
他望了望窗外漆黑寒冷的夜空,又看向紫禁城的方向,低声喟叹,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今夜除夕,万家团圆……陛下……此刻定然还在乾清宫,等着咱们的消息啊。此物若成,或可泽被苍生;若败……”
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工坊外传来一阵异常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靴底敲击在冰冻的土地上,清脆而充满威势,伴随着侍卫压低嗓音的喝令与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
这动静瞬间打破了工坊内凝固的紧张!
“陛下驾到——!”
随着守门侍卫一声略带惊愕的高呼,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炉火一阵明灭摇曳。
只见大明皇帝朱由检,竟未着繁复冕服,只披一件玄色暗纹貂毛斗篷,内穿利落的箭袖锦袍,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及数名目光如电的“影卫”高手护卫下,大步踏入工坊!
年轻的皇帝脸上没有丝毫节日的松弛,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刻痕,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实质的、足以灼伤人的迫切光芒。
“臣等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徐光启、宋应星及所有工匠慌忙跪倒一片,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免了!都起来!”
崇祯皇帝快步穿过跪倒的人群,径直走向那台钢铁巨兽,甚至无暇拂去肩头的落雪。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量尺,炽热地扫过锅炉的焊缝、气缸的光洁度、曲轴的咬合,仿佛要穿透钢铁,看清其内蕴藏的力量。
“如何?”
他猛地转向宋应星,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丝毫虚言,“今夜,此物可能动起来?让朕亲眼一见?”
宋应星强压住心中的翻江倒海,深吸一口气,跨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朗声回禀,声音在空旷的工坊内回荡:
“回陛下!‘神工壹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臣等……只待陛下亲临,一声令下,便可点火试车!”
“好!甚好!”崇祯皇帝重重一击掌,声响在寂静的工坊内如同惊雷,“那还等什么?点火!立刻点火!朕,要亲眼看看,这源自天启、能撬动我大明国运、改变天下气数的力量,究竟是何等模样!”
他的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血液。
最后的检查以惊人的速度完成,司炉工将大铲大铲的上等精煤投入炉膛,鼓风机的叶片开始疯狂旋转,发出沉闷的咆哮。
炉火骤然变得炽白,恐怖的热浪席卷开来,锅炉上的压力表那根纤细的指针,开始颤抖着,极其缓慢却又坚定不移地,向着那个危险的红色刻度区域爬升……
整个“天工苑”的心脏,仿佛也随之一起,被提到了嗓子眼。
除夕夜的北京,无人知晓,帝国命运齿轮的第一次惊天动地的转动,即将在这座隐秘的工坊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