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杖顿地之声,沉闷如叩问阴阳。
晨雾被这声音震得微微翻涌,四散的人群尚未走远,闻声又迟疑地停下脚步,远远投来探究的目光。
顾微尘将那截断尺贴身收好,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在安抚着她体内躁动的灵气。
她抬起头,视线穿过薄雾,落在那拄杖而来的跛足老者身上。
老者一身粗布灰袍,面容沟壑纵横,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像鹰隼锁定了猎物,死死钉在她胸前那枚不起眼的齿轮上。
“你修得了剑,”老者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锈铁在摩擦,“可敢修甲?”
他话音未落,身后两名仆从已将一只黑布裹覆的长匣抬至近前,沉沉地放在地上。
杜明远从老者身后踱出,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快意:“顾微尘,这位是雷前辈。他老人家的玄鳞战甲,百年前渡劫时被九霄神雷劈成了齑粉,墟市百年来无人敢碰,无人能修。你若有本事,三日之内将其复原,我杜明远当众向你赔罪。”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越聚越多的人群,刻意提高了音量:“可你若是修不好,便依宗门旧规,跪扫墟市百阶,永世不得在此设摊!”
这惩罚不可谓不毒。
对于一个依靠手艺吃饭的匠人而言,这无异于断绝了她所有的生路与尊严。
顾微尘的目光从杜明远得意的脸上移开,落在那只长匣上,并未立刻回答。
她蹲下身,伸出瘦削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掀开了黑布的一角。
“嘶——”
一股暴戾、毁灭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一头被囚禁百年的雷兽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缺口。
匣内之物,根本不能称之为“甲”,那是一堆碎如鱼鳞的甲片,最大的不过掌心大小,小的只有指甲盖那么点。
每一片都漆黑如炭,上面玄奥的灵纹被拦腰斩断,断口处焦黑一片,丝丝缕缕的残存雷息如微小的电蛇,在碎片间游走、跳跃。
她的指尖刚刚触及黑布,便感到一阵刺骨的麻意,仿佛被无数根毒针扎入。
但在这剧痛之下,一丝奇异的脉动却穿透了雷息的阻隔,清晰地传入她的感知。
那甲片上蛛网般的裂痕,其走向,其分布,竟与她体内被道伤阻塞的带脉经络,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仿佛是她身体的另一种拓印。
一种明悟,如电光火石般划过心海。
她站起身,平静地看向杜明远递来的任务契约,上面“三日为期”四个字写得力透纸背,充满了不容转圜的压迫感。
她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契约,指尖在那四个字上轻轻一划。
这一划,既是应承,也是宣告。
杜明远冷笑一声,带着人扬长而去。
雷瘸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那根沉重的铁杖往地上一顿,转身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只留下那口不祥的长匣和满地看客的窃窃私语。
夜色如墨。
杂役房的泥灯下,顾微尘将所有甲片碎屑倾倒在木板上。
她没有急于动手,而是闭上双眼,默运起《尘脉经》残篇中一门名为“导痕术”的法门。
这法门并非用于修复,而是用于追溯器物受损的本源轨迹。
随着她指尖微灵的注入,那些散乱的甲片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开始自行归类、排布。
大的与大的相邻,小的向小的靠拢,一个残破战甲的轮廓,在她面前缓缓铺陈开来,如同一幅支离破碎的山河图。
她取来一块上好的静心泥,按照记忆中的轮廓,飞快地塑出一个微缩的战甲模型。
而后,取来几种清心草的汁液,混入微量的共鸣晶粒,小心翼翼地点在模型的灵纹之上,模拟灵气在甲胄内的运行轨迹。
“啪。”
草汁刚刚流过一处关键的节点,泥塑模型上应声裂开一道细纹。
失败了。
顾微尘并不气馁,她取出一张自己绘制的人体经络图,对照着泥甲上的裂痕与自己带脉的阻塞之处,微调了草汁的流向与配比,再次尝试。
“啪。”又是一声脆响,模型在另一处断裂。
一夜过去,她的脚边堆满了迸裂的泥甲残骸。
第二日,她依旧在重复着这个过程。
每一次失败,她对这玄鳞战甲的理解就深刻一分,对自己体内道伤的认知也清晰一分。
直到第三夜的子时,当她再一次引导草汁流过模型的胸口时,那草汁竟盘旋不前,仿佛遇到了无形的壁垒。
顾微尘猛然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她终于悟了。
此甲,根本不是为了防御外力而生!
它的核心作用是“守中固元”,是为甲胄主人在承受巨大能量冲击,尤其是雷劫洗髓时,守护心脉、稳固道基的内守之器!
其主必然是一位以雷法淬体、敢于逆天而行的强者。
这战甲的破碎,不是被外力击溃,而是在守护主人的过程中,将过载的雷霆之力导入自身,最终与主人一同“破而后立”。
所以,修复它的关键,不在于弥合外部的裂痕,而在于重新唤醒它“守中”的内在核心。
正如她自己,道基残破,寻常的温养之法早已无用,唯有以痛为引,逆脉而修,方有一线生机!
她深吸一口气,从那堆碎片中拈起一枚与自己带脉阻塞处裂痕最为相似的甲片,毫不犹豫地将其贴在了自己腰侧的肌肤上。
“唔!”
一声压抑的闷哼自喉间溢出。
残存的雷息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涌入她的经络。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剧痛,仿佛有亿万钢针在血肉中穿刺搅动。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单衣,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但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她清晰地感觉到,那常年淤塞不通、坚如磐石的带脉壁垒,竟被这股暴戾的雷力,冲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一丝精纯的灵气,顺着这缝隙艰难地流淌而过,带来了久违的贯通之感。
就在她忍受着这非人折磨时,房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小蝉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她脸上满是焦急,不由分说地将一张揉皱的纸条塞进顾微尘手中,压低声音道:“微尘姐,我刚偷听到的,杜明远他……他明日午时就要烧了废器库!”
顾微尘缓缓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接过纸条。
火光下,她凝视着那潦草的字迹良久,最终将其投入泥灯的火焰中,化为一缕青烟。
废器库……那里,有她身为灵匠最后的念想。
她没有理会小蝉的担忧,而是从怀中取出了那枚青笠客所赠的神秘齿轮。
她心念一动,将齿轮凑到一片较大的主甲断口处。
奇迹发生了,齿轮边缘的凹痕,竟与甲片上三道最古老的原始灵纹,分毫不差地契合在了一起!
顾微尘心头剧震。
这绝非巧合!
这玄鳞战甲,或许根本就是灵匠门的旧制,甚至与她这一脉的传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瞬间改变了策略。
不再试图强行拼接整副战甲,那根本不可能在三日内完成。
她目光一凝,从所有碎片中挑出了最重要的七片主甲。
她要用的,是古法金缮的思维,是“养”。
她不再试图修复,而是“养纹”。
每到子时,月华最盛,她便取来瓦罐收集的无根月露,轻轻擦拭甲片,以阴柔之力润泽其焦枯的灵纹。
每到午时,墟市地火窑火力最旺,她便将甲片置于窑口,借纯阳之火温养其内在的生机。
同时,她的指尖始终引着一丝微弱的灵气,在甲片上缓缓流淌,模拟着那位上古强者雷劫淬体时的呼吸节律。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但效果是显着的。
到第二日黄昏,那七片原本死气沉沉的甲片边缘,竟泛出了一层淡淡的、柔和的银辉,仿佛枯木逢春,死物回温。
第三日,正午。
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
杜明远果然没有食言,他亲率一队宗门巡卫,气势汹汹地堵在了杂役房门口,高声喝道:“顾微尘,时辰已到!交不出修复好的玄鳞甲,就准备出来跪扫百阶!”
周围的看客比三日前更多,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杂役,将如何收场。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顾微尘走了出来,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她没有理会杜明远的叫嚣,只是默默地将一个陶盘放在门前的石阶上,然后将那七片闪烁着银辉的主甲,小心翼翼地置于盘中。
“装神弄鬼!”杜明远嗤笑,“就这七块破烂也想交差?”
顾微尘依旧不语。
她抬起左手,用右手食指在指尖轻轻一划,一滴殷红饱满的精血随之沁出,不偏不倚地滴落在陶盘正中央。
血珠滚落,与七片主甲的残纹相触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原本还残留着一丝暴戾的雷息,仿佛遇到了君王般,瞬间尽数收敛入甲片之内。
七片主甲嗡然一震,竟如被赋予了生命,缓缓从陶盘上悬浮而起。
它们在空中彼此吸引、靠近,发出清脆的金属咬合声,最终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心口护甲形态。
甲片拼接处,一道道银光流转,最终在护甲中央汇聚,浮现出两个龙飞凤舞的古篆——“守中”。
而在护甲的脊线上,一道模糊的龙鳞纹若隐若现,仿佛有真龙之魂在其中流转不息。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神乎其技的一幕惊得瞠目结舌。
“不可能!”杜明远脸色煞白,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他怒吼一声,猛地伸手朝那悬浮的护甲抓去,“这是妖术!”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及护甲的瞬间,护甲上的龙鳞纹骤然一亮,鳞片翻卷如盾,一道细小的雷弧“噼啪”一声自行弹出,精准地轰击在杜明远的手掌上。
“啊!”
杜明远惨叫一声,被震得连退三步,狼狈地跌坐在地。
他的掌心,已然多了一块触目惊心的焦痕。
顾微尘缓缓伸出手,轻轻抚上那复原的战甲。
入手温润,再无之前的暴戾。
与此同时,她体内的带脉豁然一松,那最后一丝壁垒在战甲的共鸣下彻底消融,灵气奔涌而过,流转速度陡增近半,仿佛淤塞了百年的河道,终于被彻底疏通!
她将护甲交还给一旁早已看得呆住的雷瘸子。
老者颤抖着双手接过,老泪纵横,竟当场取出一炷香点燃,朝着北方天空深深一拜:“老夫残躯,本赖此甲尸解转生,不想今日竟得续命之恩!”
顾微尘没有多言,转身准备返回杂役房。
可就在这时,她忽觉怀中那枚灵匠令微微发烫——她取出令牌,只见背面那幅精巧的山河图上,一处标记着“血脉启钥处”的地点,正闪烁着一明一暗的红光,似乎正与她刚刚修复的战甲遥相呼应。
而就在她心神被令牌吸引的同一刻,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墟市的另一端。
远处,废器库的方向,一缕与众不同的黑烟,正悄然无声地笔直升腾,在晴朗的正午天空中,如同一道不祥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