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土腥气掠过窑顶时,小满正往陶埙的裂口里填最后一撮细泥。
她指尖微顿——溪涧的喧哗声变了,不再是往日的叮咚,倒像有千万条银链在石滩上打滚。
“阿姐!”小桃跌跌撞撞冲进窑房,发梢滴着水,“下游李村和张村的堤坝塌了!
水冲得比春汛还急,好多人抱着门板往初语场跑!“
小满的刻刀“当啷”掉在案上。
她抓起斗笠往外跑,迎面撞上三个浑身湿透的村民。
为首的老汉膝盖渗着血,怀里还护着个裹襁褓的女娃:“小师傅,求您去看看地!
水退了,可田裂开的缝能塞下牛腿,种的麦全枯了,井里的水喝着苦得像嚼黄莲!“
陶知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
她素白的裙角沾着泥点,眼尾泛红——这是她感知地脉波动前的征兆。
小满按住她发颤的手腕,转向身后追来的弟子:“阿松带两个师弟去安置灾民,阿竹取十坛去年埋的桂花酿,给冻着的老人孩子暖身子。”她又摸出块青釉陶片塞给小桃,“去灶房烧热水,把这陶片浸进去,水开了端给抱娃的妇人——陶片吸过窑火,能温奶。”
山路上全是泥。
小满踩着水洼往前跑,陶知跟在她身后,每走一步都要扶一下路边的树。
快到村外田埂时,陶知突然踉跄,指甲深深掐进小满手背:“痛......”
眼前的景象让小满倒抽冷气。
本该平整的稻田裂成蛛网,缝隙泛着青黑,像被人用利刃反复划开又揉皱的绢帛。
更诡异的是,那些裂缝的走向——左三指宽的弧度,右五寸长的转折,竟和顾微尘三年前修复的那批冰裂纹瓷盏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师父......”小满蹲下,指尖触到裂开的土。
泥里有股若有若无的温凉,像极了顾微尘修复古物时,掌心透出的那缕“执尘之息”,却又裹着刺人的腥气,像陈年老药放久了发了霉。
陶知突然跪下来。
她的额头抵着裂缝,发丝垂进泥里,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太多......都在哭......他们说没人记得名字......阿婆的裹脚布,小柱子的木陀螺,王铁匠的风箱......”她的指甲抠进泥土,指缝渗出血,“他们说,被烧进窑里的时候,窑神答应会记着的,可后来......后来没人听了......”
小满的呼吸滞住。
她想起昨夜窑顶升起的那团光,想起顾微尘说过:“万物有灵,不是要它们听话,是要听懂它们在说什么。”原来那些被窑火烧毁的魂灵,被陶土封存在器物里的记忆,随着顾微尘的修复反哺了大地,却因无人继续倾听,积郁成伤,成了啃噬地脉的怨力。
“阿姐,要不咱们设听坛?”阿松扛着药箱跑过来,“用符咒引灵,把这些怨气......”
“不。”小满打断他。
她从怀里摸出只残破的陶埙——这是她刚入门时修坏的,胎体裂成三瓣,釉色驳杂,她一直收在贴身的布袋里,当警醒自己的“耻辱”。
此刻她捏着陶埙的手发颤,“当年师父修瓷,从不说’治‘,只说’补‘。
补不是把伤盖起来,是让伤知道,有人看见它了。“
她蹲到最大的裂缝前,把陶埙轻轻埋进去。
泥盖住埙口的瞬间,裂缝深处传来“嗡”的一声,像古钟的余韵。
“陶知。”小满转身牵住她的手,“这次不靠我,也不靠符咒。
你要是听见了,就告诉它:我们知道你痛,但我们不想’治‘你,我们想陪你。“
陶知的手指在小满掌心轻轻动了动。
她松开手,跪坐在裂缝边缘,往深处爬了两步。
众人惊呼着要拉她,小满却按住阿松的胳膊:“她知道深浅。”
山风停了。
陶知坐在黑暗的裂缝里,背挺得像株小松树。
她张开嘴,哼起那首顾微尘常哼的摇篮曲。
声音轻得像飘在水面的柳絮,却清晰地传开:“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板桥......”
第一句尾音落下时,裂缝边缘渗出一滴露珠。
露珠落地,凝成个拇指大的陶俑——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怀里抱着个缺了口的碗。
第二句,露珠变成个扛锄头的老汉,裤脚卷得老高,脚边还趴着只摇尾巴的狗。
第三句,穿对襟衫的妇人出现了,手里攥着半团红线,像是刚从灶房跑出来。
小满数到第七句时,太阳正爬到头顶。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里,整片大地突然震颤起来。
裂缝像被无形的手慢慢拉拢,泥土翻涌着,把那些陶俑轻轻托到地面。
三日后,李村的老周头在田埂翻土时,铁锨“当”的一声磕到硬物。
挖出来一看,是块铜制的牌位,刻着“周有财之位”——那是他太爷爷的名字,族谱里记着,太爷爷五十年前在西山窑烧窑时,连人带窑一起塌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二天起,四乡八邻的百姓背着破陶罐、旧木梳、缺耳的瓷碗往初语场跑。
他们不求换新,只说:“让陶姑娘摸摸吧,她摸过的东西,摸着暖。”
小满站在窑顶往下望。
陶知坐在院门口的青石板上,面前摆了排旧物。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一只褪色的针线盒,盒盖“咔嗒”弹开,里面整整齐齐躺着半枚银簪——和盒底绣的“春娘”二字,终于凑成了一对。
“阿姐!”小桃举着个泥铃从窑房跑出来,“您看!
去年在断崖下捡的那个灰泥铃,刚才突然热乎了!“
小满接过泥铃。
掌心的温度透过裂缝渗进去,她听见极轻的“叮”声,像极了顾微尘当年修瓷时,刻刀轻敲胎体的动静。
初语场东侧的农舍里,王婶的接生婆正擦着汗往外走。
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清脆得像新出窑的瓷笛。
王婶的儿子攥着她的手直掉泪:“娘,娃的小拳头攥得可紧了,您猜他手里攥着啥?”
接生婆笑着摇头。
年轻的父亲从襁褓里取出样东西——是块指甲盖大的陶片,釉色青得像西山的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