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窑前的青石板上,几个围观的村民早红了眼眶。
张婶的手攥着围裙角,指节发白:“这琴音听着揪心......”李猎户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刚要上前拍少年后背,却见小满抬了抬手。
她蹲下来时,灰袍扫过少年沾着草屑的鞋尖:“别怕走调——你爹当年,也是这样开始的。”
少年正发颤的指尖突然顿住。
他抬头时,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水光,像沾了晨露的蛛网:“您、您见过我爹?”
小满没回答。
她望着窑口幽蓝的火光,那簇火苗正随着琴音轻轻摇晃,像在应和什么。
十年前顾微尘教她辨认窑变纹路时,说过“火有记忆”,此刻这簇火,倒真像活了过来。
少年的琴声重新响起。
这次他没再绷紧肩膀,断弦的杂音里多了丝试探的柔软。
小满数着节拍,第一遍走调七处,第二遍减到五处。
他的指尖渐渐沁出薄汗,在焦尾琴的漆面上洇出细小的水痕。
半个时辰后,第七根断弦突然剧烈震颤。
那声音不像之前的嘶哑,倒像被压在深潭底的石子突然浮起,清越得让人心尖发颤。
更奇的是,陶灯里的火舌竟跟着这声长鸣忽高忽低,频率分毫不差。
小满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残谱辑要》里夹着顾微尘的批注,说“心烬律”是执念灼尽前的最后一响,她原以为是古人夸张,此刻却真真切切撞进耳里。
她快步跑回素胎台,取来刻着云纹的白瓷盘。
指尖蘸了晨露,在盘心轻轻一按。
水珠顺着她的指腹延展,竟在盘心凝出个模糊的“悔”字。
还没等她细想,老窑的灰烬里“簌簌”作响,一片焦黑的布角慢悠悠浮起来。
小满屏住呼吸,那布角边缘的绣纹她再熟悉不过——顾微尘总说“修道的人穿素袍最好”,可这件残衣的袖口,偏偏绣着半句诗:“......若重来,不修道,只抚琴。”
“是师父的旧衣。”小满喃喃,手指抚过布角的焦痕。
十年前顾微尘闭关前说要“去寻些旧物”,她原以为是古籍残卷,不想竟是这件被烧过的衣裳。
琴声忽然变了。
少年的指尖仍在颤抖,可杂乱的错音里,竟浮出一段清泠的旋律。
那调子像山涧撞石,又像雪落松针,小满听得眼眶发热——这是《归默》,她在顾微尘的旧书堆里见过半页残稿,说是上古琴师自毁双手后,用肘部撞琴所创。
顾微尘曾对着那残稿发了整夜呆,次日便将它扔进了窑火:“修道的人,不该总记着这些。”
此刻这调子从少年指尖流泻而出,倒像顾微尘当年没烧尽的半缕魂。
小满闭了闭眼,终于听见琴音里藏着的哽咽——是少年在替父亲说未说的话,也是顾微尘在替自己说未说的悔。
子时的风裹着露水漫进来时,小满将焦尾琴轻轻放在供桌上。
她取出顾微尘留下的银针,针尖在少年指尖轻轻一刺。
血珠刚冒头,她便蘸着血在断弦处画了道符。
这符不是修补,而是顾微尘教的“留声诀”——定格此刻的琴音,让执念有处可栖。
银针离弦的刹那,整座西山的岩壁泛起幽微的光。
更奇的是,老窑方向传来另一道琴音,沉静如渊,与少年的琴音交织成河。
小满望着供桌,忽然想起顾微尘常说的“残缺里藏着完整”,原来真的是这样。
黎明前的寒意漫进窑房时,素胎台上的寒梅忽然“啪”地绽开一朵。
新绽的花瓣上,金纹蜿蜒如五线谱,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小满伸手去摸,花瓣上还带着昨夜的露水,凉丝丝的,像谁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她收拾供桌时,发现少年的琴匣还敞着。
匣底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是他爹发疯前写的只言片语:“阿昭,爹的琴在哭,你替爹哄哄它。”小满把纸小心抚平,抬头时,东边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
次日清晨,小满端着新烧的茶推开窑房门。
竹椅还在老地方,可那个背着褪色琴匣的少年,却像昨夜的琴声般,不见了踪影。
她沿着青石板往村外走,晨雾里的溪涧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人蹲在水边,正轻轻擦拭什么——许是断弦的焦尾琴,许是一颗被琴声焐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