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明灭不定,宛如石台上那个女子的神识,随时都可能彻底熄灭。
洞府深处,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轻微的叹息打破。
一道青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石台边,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与洞中的阴影融为一体。
来人是青痕,他手中捧着一盏看似粗糙的泥灯,灯芯处跳动着一朵豆大的、温润如玉的火焰。
“三百年了,”他的声音空灵而悠远,带着一丝说不清是赞许还是怜悯的复杂情绪,“你是第一个,用‘发’而非‘血’来祭阵的人。”
血是献祭,是交易,是以命搏命的掠夺。
而发,是结缘,是赠予,是代表自身一部分的信物。
前者是破,后者是续。
他俯下身,将那盏泥灯缓缓靠近顾微尘的眉心。
灯焰没有灼人的温度,反而像一滴温润的液体,轻柔地渗入她的识海。
火焰照亮了那片濒临崩塌的精神世界。
青痕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不是简单的断裂,而是彻底的粉碎。
无数灵纹像是被巨力碾过的枯枝,寸寸断折,散落成漫天尘埃。
寻常修士遭遇此等重创,神魂早已化为虚无。
可在这片废墟的核心,却有一点微光,如风中残烛,固执地、倔强地燃烧着,不肯熄灭。
“原来如此……”洞口,如磐石般伫立的石翁,终于发出了一声沉闷如山岩摩擦的感慨。
他沉默了太久,久到仿佛自身就是一座雕塑。
“她不是来夺术的……她是来续命的。”
续她自己的命,也续另一人的命。
青痕闻言,他收回泥灯,转身面向洞府的石壁。
他将灯焰对准壁上一处不起眼的符文,那火焰仿佛有了生命,竟从灯芯上跃出,如一条灵巧的火蛇,沿着石壁上那些早已黯淡的刻痕飞速游走。
嗡——
整座洞府轻轻一震。
原本光秃秃的石壁上,无数符文逐一亮起,金色的光芒流淌交织,最终汇聚成一篇浩瀚的经文——《灵匠诀·归墟篇》。
“凡体非劣,道基可塑。灵根者,天地赐之速;凡根者,自修其恒。”
“修道非引外灵,乃复本真。”
一行行古朴的大字,仿佛带着洪荒的气息,烙印在顾微尘昏沉的意识中。
她的神识如同无根的浮萍,被这股力量牵引,飘向了一个由无数光影构成的世界。
她“看”到了。
她看到一个瞎眼的老匠人,正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一柄断剑,口中念念有词,断裂的剑身竟在他手下缓缓弥合,其上更生出玄奥的纹路,比之前更加锋利。
他失去了双眼,却“看”见了器物的魂。
她看到一个失去双臂的女子,以灵力驱动两柄悬空的铁锤,对着一块顽铁反复敲打。
每一次捶落,都伴随着她一口心血的喷出。
那不是在锻造,而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为那块凡铁注入“道”。
她看到一个瘸腿的修士,正一步一瘸地丈量着一座崩塌的山脉,他每走一步,脚下的地脉便重新接续一分。
他修复的不是山,而是这方天地的根基。
他们无一例外,尽皆残缺。
有人双目失明,有人四肢尽断,有人心脉受损。
但他们手中的锤、指尖的火、脚下的步,却从未停歇。
他们以自身为器,以残躯为鼎,将破碎的道基,将崩坏的法宝,一寸寸、一片片地重新拼合。
修复……
顾微尘的识海猛地一震。她终于明白了。
所谓“修复”,从来都不是让一切恢复原状,回到那个看似完美的过去。
而是让残损之物,在破碎的基础上,走出一条新的、更坚韧、更契合自身的原貌!
这个念头如一道惊雷,在她即将溃散的识海中炸响。
然而,这股顿悟带来的冲击力太过庞大,反而加速了她神识的崩溃。
那最后一丝微光,开始剧烈摇曳,眼看就要熄灭。
就在这时,一道凄厉的剑鸣响彻洞府!
青蚨剑自行从她腰间飞出,悬浮于石台之上。
剑身剧烈震颤,一个身着灰袍的虚影从剑中浮现,面目模糊,却带着一股亘古的悲悯与决绝。
剑灵显化!
那灰袍虚影没有丝毫犹豫,以自身凝实的剑身为引,将剑身上那些与顾微尘识海中几乎同源,却更加完整、更加古老的“心渡阵”纹路,强行引出!
一道道纤细如发丝的青色光线,如同一座座微缩的桥梁,精准地刺入她识海的裂缝之中。
刹那间,顾微-尘“看”见了自己。
不,是另一个自己。
那个穿着白大褂,戴着无菌手套,在现代化的文物修复室里,手持一把最精密的镊子,对着一尊出土的青铜器,一点一点剥离着千年锈蚀的自己。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器物上沉睡的时光。
她的目标,是让那被铜锈掩盖的铭文,重见天日。
修复青铜器,修复破碎的识海……
两个截然不同时空、不同身份的自己,在意识的最深处轰然交汇,融为一体!
“我从未改变……”
“我只是……换了个东西修。”
这个念头彻底稳固了她即将消散的神识。
那一点微光不再摇曳,反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她不再迷茫,不再被动承受。
她以自己残存的神识为针,以那撕裂神魂的无边痛楚为线,遵循着青蚨剑注入的“心渡引”蓝图,开始了对自己的修复。
一针,一刺,缝合的是神识的裂口。
一线,一拉,连接的是断裂的灵纹。
这个过程,比死亡更痛苦,比凌迟更残酷。
但那个手持镊子的现代修复师的专注,与这个身处绝境的求道者的决绝,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洞府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七日后。
石台上的顾微尘,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其中没有一丝光亮,没有黑白分明的瞳仁,只有一片深邃的、宛如宇宙星轨般缓缓流转的玄奥纹路。
仿佛世间万物在她眼中,都已被拆解为最本源的构造。
“恭迎……续道之人。”
青痕深深地弯下腰,最终双膝跪地,对着她行了一个无比古老而郑重的大礼。
他身后的石翁,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
他抬起手,摘下了覆盖在头颅上的最后一块石皮,露出一张沟壑纵横、无比苍老的面容。
他不再是石像,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老者。
“主人临终前曾留下法旨,”老者声音沙哑,却带着如释重负的颤抖,“若有后来者,不以‘破’法,而以‘修’意入此府,便是天意重开,道统再续。”
他颤抖着双手,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玉简,恭敬地递了过去。
玉简之上,是“道基重塑”四个古字。
其中内藏的九重法门,繁复无比,但其核心要义,只有一句话。
“凡体修道,始于自毁,成于自愈。”
顾微尘没有立即去接玉简。
她从石台上坐起,赤着脚,一步步走到洞壁前。
她抬起手,指尖如最精密的刻刀,轻轻划过石壁。
没有留下任何物理的痕迹,却留下了一道极细的、闪烁着微光的灵纹——那灵纹的构造,竟与青蚨剑上的“心渡引”,同源同宗。
也就在这一刻,她怀中那枚指引她来此的残玉,完成了它的使命,无声无息地化作一捧飞灰。
而那卷焦黑的竹简上,竟凭空浮现出崭新的字迹:
“身已残,道未成;修己者,方可修天。”
她怔怔地看着这行字,随即转过身,望向洞府外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深沉的天空。
星辰寥落,万籁俱寂。
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某个遥远的存在许下承诺:
“陵不孤……我找到,修你的法子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遥远的、无人能及的绝云崖之巅。
一道被无数粗大雷电锁链洞穿身躯、钉死在崖壁上的沉眠身影,背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裂痕中,一缕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幽蓝色灵流,猛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那跳动,微弱,却充满了无尽的渴望,仿佛在回应某种跨越了时空的呼唤,回应一场即将来临的“修复”。
洞府内的风,带着夜的寒意,从她身边吹过。
顾微尘缓缓收回目光,看向了洞外那条蜿蜒而下的、隐没在黑暗中的山路。
她的身体依然虚弱,衣衫在之前的挣扎中早已破烂不堪,但她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旧的我已死,新的我,从废墟中重生。
夜风吹拂着她褴褛的衣衫,山路漫长,前路未卜,但她的脚步,已然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