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尘蹲在那几株抽芽迟缓的信心花前,指尖顺着茎秆向下摸索。
前日她用刻刀剔除金属锈迹时,特意将茎秆表皮削得光滑如瓷,此刻触上去却像摸到了陈年竹简的断茬——在肉眼难辨的细微处,竟有几丝暗褐色的纹路顺着维管束蔓延。
她忽然想起昨日晨露未散时,曾瞥见篱笆角落那株被她遗漏的植株。
当时金属残片还嵌在茎秆里,锈水顺着茎脉渗进泥土,可今早那株花下的土壤泛着奇异的青,周围几株弱苗的根须竟悄悄缠了上去。
“原来不是清除得越干净越好。”她轻声呢喃,指甲在掌心掐出浅痕。
前世修复古陶时,她总执着于剔除所有剥蚀层,直到师傅敲着她的手腕说:“你看这冰裂纹,裂得越透,反而把胎骨锁得更紧。”
暮色里的花田起了风,她望着那株带锈的信心花在风里摇晃,忽然转身冲进窑洞。
窑壁上挂着她收集的废弃控制构件——断裂的锁灵环、锈蚀的聚灵钉、半块刻着残阵的青铜片,这些东西她本打算熔了重铸,此刻却全部被她抱到窑前空地上。
堆砌小塔的过程持续了三日。
第一日她把青铜片垫在最底层,第二日将锁灵环斜着卡在第二层,第三日清晨,当她把最后半枚聚灵钉敲进缝隙时,山雾里突然飘来若有若无的甜香。
“微尘!”小豆子的藤蔓从花田深处探过来,末端卷着一片半透明的花瓣,“看!
塔缝里长花了!“
顾微尘直起腰,果然看见歪斜的塔身上,一道指宽的缝隙里钻出两株花芽。
花瓣薄得能看见月光的影子,最外层泛着琉璃般的幽蓝,内层却透出暖金,像极了她前世修复过的宋瓷冰裂纹。
她伸手接住小豆子递来的花瓣,指尖刚触到花壁,便有一缕清凉的灵韵顺着指腹窜进守心轮。
这灵韵不似乳白火焰般灼热,倒像山涧里的活水,在经脉里打了个转,又缓缓渗进土壤。
“自维持......”她望着那两株花在月下舒展,忽然明白自己找到了什么——不是用外力强行引导,而是让灵韵在植株、土壤、空气里自然循环。
同一时刻,千里外的西域废城正飘着黑雨。
陵不孤的手腕被契约兽啃得血肉模糊,那些由黑雨凝结成的小兽长着极小的尖牙,每咬一口都在他皮肤上刻下新的契约纹。
他背靠着地宫石门,额心贴着自己用血写的“不信”二字,看着那些小兽在离他三寸处凝滞,像被无形的网兜住。
“原来你们守的不是地宫,是自己心里的笼子。”他扯下衣襟裹住伤口,指尖在石门缝隙里一扣。
门缝里溢出的气息让他瞳孔微缩——那是顾微尘烧陶时,烟囱里飘出的梅纹灰烬味。
残卷堂的广场上,十口大锅正咕嘟作响。
血砚生的学徒们举着长勺搅动,药汤里浮着腐烂的书页、锈铁屑和小豆子送来的花粉,煮沸时腾起的雾气里,竟隐约能看见字句碎片在飘:“道可道”“大巧若拙”“补锅需留三分缝”。
“扔!”为首的正典卫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把这些邪典全扔进去!”
百卷典籍被抛进锅中。
第一卷《万法纲要》刚触到汤面便开始溶解,墨字像活了似的从纸页里逃出来,却被药汤里的锈铁屑缠住,化作黑色的泥沉底。
第二卷《灵根品阶考》更惨,书页刚湿就卷成了纸团,“天灵根”“地灵根”的字样在汤里泡得发白。
直到第三十卷,一口锅突然“嘭”地炸开。
飞溅的药汤里,一本封皮发皱的《补锅匠手记》飘了出来,封面上“坏处藏真”四个大字被药汤洗得发亮。
年轻正典卫跪坐在地,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我师父说,经典必须完美......”
“所以他错了。”血砚生蹲下来,捡起那本手记,“你看这书角卷了,页边破了,可里面写的‘补锅要留气眼,不然热胀冷缩反而裂得更狠’,比那些完美的大道理结实多了。”
花田里的变故发生在深夜。
顾微尘被小豆子的藤蔓拽醒时,整座花田都闭合了,原本随着呼吸起伏的花瓣像被冻住,连梦中的拇指小人都没了踪影。
“有农妇来哭。”小豆子的声音带着木片摩擦的沙沙声,“她说孩子变成石头了。”
顾微尘摸出显微玉镜,对着小豆子心口的花苞照去。
玉镜表面顿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人影,那些人有的攥着《修前课》典籍,有的对着信心花跪拜,脸上的神情比最贪婪的修士还要扭曲。
“他们把你当解脱的捷径。”她轻声说,指尖抚过花苞上的脉络,“可捷径走多了,反而会忘了怎么自己走路。”
深夜的窑火映着她的侧脸。
她举起刻刀时,守心轮在掌心发烫——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伤害自己。
指甲断裂的瞬间,鲜血滴在小豆子的根系上,那些扭曲的人影突然松动了些。
“疼吗?”小豆子的藤蔓轻轻缠住她的右手。
顾微尘摇了摇头。
可当她次日清晨想端起茶盏时,才发现右手的指尖已经没了知觉——那些被她分担的执念,在她经脉里结了层薄冰。
暴雨是在陶器出窑前下的。
顾微尘守在窑边,看着窑顶的烟突然倒灌,幽绿的火焰从窑门缝隙里钻出来,在雨幕中凝成两道模糊的影子。
“你在制造新的依赖。”左边的影子声音像金属摩擦,“这些带裂痕的陶器,会让人们依赖你的修复术。”
“我知道。”顾微尘把湿发别到耳后,“所以我在陶壁上刻了裂痕图谱,教他们怎么看缝,怎么补缝。
依赖术法的人,终究要学会依赖自己的眼睛。“
右边的影子突然笑了,声音像泉水流过卵石:“她和那些老匠人不一样,她不要人信她,要人教人信自己。”
两道影子在雷光中消散前,左边的影子留下最后一句:“下次窑火失控,不会有人替你掀窑顶了。”
顾微尘掀开窑门时,雷光正好劈在窑顶。
雨幕中,那些带着不对称裂痕的陶器泛着奇异的光——每道裂痕里都有细如发丝的纹路,它们首尾相连,在陶壁上拼成一张模糊的地图,七处亮点像星星般闪烁。
“七处源地......”她用失去触觉的右手轻轻抚过陶壁,“该去看看了。”
雨停后,她把那批陶器收进藤箱。
藤箱盖上时,最上面那只陶碗的裂痕里,隐约透出一点琉璃花瓣的影子——和窑边小塔里的花,一模一样。
山脚下的新聚落正在修路。
顾微尘背着藤箱站在路口,望着远处飘起的炊烟,忽然想起血砚生说的那句话:“坏掉的地方最结实。”
她低头摸了摸藤箱,指腹触到陶碗的裂痕,那里还留着昨夜窑火的余温。
“或许,该从这里开始。”她轻声说,抬脚向新聚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