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里的烛火晃得人眼晕。
产婆的手汗把帕子攥得发皱,妇人额角的汗珠子顺着鬓角滚进衣领,在青布衫上洇出深色的痕。
血腥气里那缕若有若无的陶土香愈发清晰了,像有人在灶膛里埋了块刚出窑的陶砖,带着点潮湿的暖意。
“再加把劲!”产婆托起妇人的腰,“娃的头已经露出来了——”
话音未落,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炸破了夜的寂静。
那声音像根细针,先扎破了产房的窗纸,又穿透青瓦,直往天上钻。
最先有动静的是房梁上挂的陶铃。
那是村民家常见的样式,泥胎上随意画着歪扭的云纹,此刻却突然震颤起来,叮叮咚咚连成串,像是有人用玉簪在敲编钟。
产婆的手一抖,差点没接住滑出来的婴孩。
她低头去看,就见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脸涨得通红,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盖粉得像新剥的樱桃。
“陶铃...陶铃响了!”院外传来惊呼声。
妇人喘着气想去摸孩子的脸,手刚抬到半空,又被另一个响动惊得缩了回来——村外方向传来“咔啦”一声轻响,像是什么沉睡多年的器物终于醒了。
产婆抱着婴儿走到窗边,掀起帘子往外看,就见月光下,那条被荒草掩了半截的古陶路正在发光。
是从最东头的青石板开始的。
第一块陶片先是泛起极淡的青白,像冬夜结在瓦上的霜,接着第二块、第三块,光芒顺着石板缝蜿蜒,像是有活物在底下爬。
等爬到村中央的老槐树时,每块陶片表面都浮起了细纹,细细密密的,像婴儿掌心的纹路,又和地底下若隐若现的银线缠成了网。
“这...这是陶路活了?”产婆的声音直打颤。
她怀里的女婴突然蹬了蹬腿,小脚丫踢到她手腕,那点力道软得像棉花,可产婆却觉得心里被什么撞了一下。
她想起三十年前给顾家那个被遗弃的姑娘接生时,也有过类似的心悸——当时那女娃生下来不哭不闹,浑身凉得像块冰,可现在这个...
“阿婆,陶路亮到听心潭了!”院外跑进来个光脚的小子,裤腿沾着露水,“潭边的石桌在发光!
就是放着那本’无师之教‘的石桌!“
产婆这才想起怀里的婴儿。
她低头去看,就见女婴的耳朵比寻常孩子大些,耳廓上的纹路清晰得惊人,像是用刻刀一笔笔雕出来的,在烛火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这娃...”产婆突然想起顾微尘走前说过的话。
那年她跪在听心潭边,说“传承不该是刻在石头上的字,该是长在人心里的芽”。
现在看着女婴的耳朵,产婆突然懂了——有些东西,天生就刻在血脉里。
小满是被陶铃的声音惊醒的。
她本来靠在老槐树下打盹,泥铃还攥在手心,突然就被那串清越的响声激得站了起来。
等她顺着陶路的光跑到产房时,正撞见产婆抱着婴儿往外走,陶路上的光已经漫到了听心潭边的石桌,把那本“无师之教”照得透亮。
“让我看看。”小满的声音哑得厉害。
她伸手去接婴儿,指尖刚碰到襁褓,就被婴儿攥住了食指。
那点力道轻得像片叶子,可小满却觉得有电流顺着手臂往上窜——她想起顾微尘最后摸她头时的温度,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破庙里捡到泥铃时,铃身传来的震颤。
女婴的眼睛还没睁开,可小脑袋却往小满怀里拱了拱。
小满摸出怀里的泥铃,那是顾微尘亲手烧的,表面有道裂纹,像道闪电。
她把泥铃贴近婴儿手掌,就见裂纹突然亮了起来,顺着铃身蜿蜒,在泥胎表面勾勒出一条路线图——先是东南村的破庙,然后是听心潭,再是顾微尘最后消失的那片焦土。
“是她的路。”小满的喉咙发紧。
她想起顾微尘说过“共感之网”,想起那些被修复的陶碗、断剑、道伤,原来最珍贵的传承,从来不是谁刻下的,而是千万人心愿的种子,在某个清晨突然发了芽。
她没说话,只是从衣襟里摸出枚普通的陶哨。
那是她用烧废的泥胎捏的,表面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指印。
她把陶哨轻轻放进襁褓,手指在婴儿手背上碰了碰:“你听什么,由你自己定。”
产婆在旁边看得直抹眼泪。
她突然想起当年顾微尘被家族遗弃时,也是这样被裹在破布里,扔在山脚下的石龛旁。
可现在这个女娃...她低头看了眼陶路上的光,那光已经漫过了听心潭,往更远处去了,像是要把整个十七村都连成一片。
后半夜的风有点凉。
小满抱着陶哨往回走,路过焦土时突然顿住了脚。
她记得这里曾埋着顾微尘最后的灵火,幽蓝幽蓝的,像块冻住的星光。
可现在,那片焦土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风卷着细沙掠过地面,带起几点火星——那是灵火熄灭后的余烬,正顺着陶树的根系往下钻。
整片大陆都在震颤。
小满能感觉到,从东南村开始,所有被顾微尘修复过的地方都在动:东边的断剑峰,西边的枯井,南边的破庙,北边的断桥。
陶芽从土里钻出来,叶片上浮动着模糊的光影:有小娃蹲在地上教老爷爷听陶碗的裂纹,有少年跪在断桥边用泥刀补石缝,有姑娘站在枯井边哼着歌谣,井里的水慢慢漫了上来。
“这是未来。”小满轻声说。
她抬头看天,星河在头顶流动,像是被谁轻轻拨了一下。
春分之夜的“无名夜话”没有设坛,没有主持人。
十七村的百姓带着破碗、断簪、缺了口的陶壶,围坐在田埂、井台、灶旁。
有人低声说着今年的收成,有人哼着走调的旧谣,有人只是摸着手里的器物发呆。
子时三刻,女婴在母亲怀里突然睁眼,黑葡萄似的眼睛亮得惊人。
她张开嘴,发出一声极细的呜咽——三短一长,和顾微尘当年录在井里的水声节奏分毫不差。
刹那间,所有陶器都震了起来。
陶碗、陶铃、陶壶,甚至灶膛里的陶砖,都发出清越的共鸣。
小满抬头看天,就见星河微微一闪,像是整个宇宙都轻轻应了一声:“嗯。”
次日清晨,西村老妪蹲在门槛边扫落叶。
她正想把扫帚放下,突然看见石缝里钻出株极小的陶芽,叶片卷着,却已经在轻轻震颤。
老妪眯起眼,像教孙儿说话似的轻声问:“你听见啥啦?”
陶芽上的露珠滚了下来,“啪”地砸在青石板上。
那声音不是字,也不是图像,而是段极短的旋律——清冽,苍凉,带着点海的咸湿味。
老妪猛地抬头,就想起村里老人说过,顾微尘刚穿越来时,总在海边吹埙。
这旋律,正是她吹的第一声。
千里之外,那棵埋着锈簪的陶树根部,一圈新环悄然生成。
木质纹理里,两个字慢慢浮现出来,一笔一画,像是用阳光刻的:“初听”。
东南村的夜还没睡。
陶路上的光还在轻轻晃着,照得听心潭边的石桌泛着暖光。
有几个孩子抱着陶哨跑过,笑声撞在陶片上,又弹进风里。
产婆抱着女婴站在院门口,看着陶路的光往山那边延伸,突然听见怀里的小娃娃发出“咯咯”的笑声——那声音甜得像新摘的桃,混着陶铃的轻响,往更远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