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寅时三刻,小满蹲在窑前,指尖轻轻划过砖缝里新长出的青釉。
月光落在釉面上,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子,比昨日更亮了些。
“小师傅,该歇了。”老石匠端着热粥过来,碗沿腾起的白雾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这窑火都烧七日了,没见添柴,倒比头天还旺。
我老伴儿说,夜里听见窑底有响动,像......像有人在哼咱们村老辈的号子。“
小满接过粥碗,指尖触到陶壁的温度——和顾微尘当年修复宋瓷时,总放在案头的那盏温酒炉,热度分毫不差。
她喉间发紧,低头抿了口粥,米香混着窑火特有的焦土气漫开,突然想起师父常说的:“真正的活物,连烟火气里都藏着魂。”
后半夜起了雾。
小满裹紧外衣往窑后走,裤脚沾了露水,凉丝丝的。
她打着火折子,借微光看见窑底焦土泛着奇异的青灰,细瞧竟爬满蛛网状的裂纹。
正欲俯身,手腕突然被什么轻轻扯了扯——是株半指高的嫩芽,茎秆裹着层薄釉,像用碎瓷片雕出来的。
“怎么会......”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焦土,掌心陡然一震。
那震颤不像地脉波动,倒像婴儿攥着她手指时的轻握,一下,两下,和三年前在初语场,那个濒死病童攥住她手腕时的节奏,分毫不差。
“是心跳。”她轻声说,声音惊飞了几只夜栖的山雀。
月光穿透雾霭落下来,照见焦土里钻出的根须正缓缓蠕动,每根须尖都沾着指甲盖大的陶片,有些刻着模糊的花纹,有些还留着指痕——是当年顾微尘带着村民修补旧器时,孩子们偷偷按上去的。
第三日清晨的惊呼是从窑门前传来的。
“阿姐!
阿姐快看!“扎着羊角辫的小桃蹦跳着跑来,鞋尖沾着湿苔,”窑门口有小脚丫!
不是泥捏的,是苔藓自己长出来的!“
小满跟着跑过去,晨雾里,七八个月牙似的绿痕整整齐齐排在青石板上,每个“脚印”边缘都泛着极淡的釉光。
她顺着脚印往山腰走,路过老槐树下的石磨时,磨盘缝里的野菊开得正好——和顾微尘走的那天,她插在师父包袱上的那支,颜色一模一样。
荒废祠堂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供桌上落了层薄灰,那只三年前被顽童摔裂的粗陶碗却亮得晃眼,碗身没有修补的痕迹,连最细的裂纹都不见了。
小满凑近看,碗底积着晨露,水面倒映的晨光里,突然浮出一行篆字:“火种归位,听者当立。”
“初语场!”她猛地后退半步,撞翻了供桌旁的旧木凳。
三年前在遗迹里拓碑文时,最后一句被山崩埋了半截,她当时蹲在碎石堆里找了三天,只寻到“听者当”三个字。
原来师父早把答案藏在这里——不是刻在石头上,是种在泥土里,等该懂的人来认。
当天夜里,陶知的动静惊醒了守夜的弟子。
“阿陶,烫!”小桃急得直跺脚,想拉她的手又不敢碰。
陶知却像没知觉似的,整只手掌贴在窑壁上,额角的陶珠被烤得发红,“叮铃铃”响成一片。
窑体内突然腾起光流。
小满眯起眼,看见无数影子在光里晃动:戴斗笠的老匠人往炉里添柴,扎着围裙的妇人揉泥,梳总角的小徒弟捧着陶拍跑,陶拍上的云纹——和她在师父遗物里翻到的那片碎陶,纹路丝毫不差。
“是......是他们。”老石匠突然跪下来,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光里的影子,“李阿公,张婶子,还有我那早夭的小孙子,他十二岁那年跟着学拉坯......”
光流突然凝住,最后一个影子转过脸来。
那是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手里的陶拍缺了个角——正是顾微尘常说的“开手作”,当年她在黑市花十两银子买回来的残件。
小满的眼泪砸在地上。
原来不是窑火需要被重启,是那些被岁月碾碎的、揉进泥里的、刻在陶片上的——所有认真活过的心意,需要被重新看见。
第五日辰时,八顶青呢小轿停在山坳口。
为首的商人姓周,腰间玉佩碰得叮当响:“小师傅,在下愿赠邻郡万亩良田,换这窑心的控制权。
您看,咱们建个’灵器工坊‘,这青釉能淬法器,陶胎能养灵草......“
“可从前就是这么没的。”人群里突然传来老石匠的咳嗽声,“五十年前那拨商队也是这么说的,要’振兴陶都‘,结果呢?
逼着我们昼夜烧窑,泥料不够就挖祖坟,窑温不够就填活人......“
几个弟子面面相觑。
小桃扯了扯小满的衣袖:“阿姐,周老爷说能给村里修学堂,建医馆......”
小满没说话。
她从怀里摸出块新出的青釉陶片,轻轻放在案上。
众人盯着看,陶片表面渐渐渗出水珠,先是一颗,两颗,最后聚成个小小的掌印——和窑碗内壁那些叠成环的小掌印,一模一样。
“它记得。”她指尖抚过掌印,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记得被填进炉里的阿婆,记得被碾碎的泥料里混着的乳牙,记得那些哭着说‘再烧一窑就够了’的夜。”
她抓起契约,撕成碎片。碎纸飘落在地,像下了场雪。
“西山窑只补旧器。”她望着窑顶的青釉,那釉色已经漫到了山梁,“要烧,就烧能接住疼的火。”
是夜,小满抱着师父留下的刻刀坐在窑前。
山风裹着松涛声涌过来,她忽然觉得脚下的地在动——不是地震,是那种很轻很轻的起伏,像母亲拍着襁褓里的孩子。
“轰——”
窑顶裂开道缝隙。
小满抬头,看见团柔和的光从缝里升起来,形状像只虚托着什么的手。
光散时,窑口多了尊素胎陶像:清瘦的身形,执笔的手微垂,衣袖卷边的方式,和顾微尘当年蹲在案前修瓷时,总爱卷的那个角度,分毫不差。
“师父......”她跪下来,刻刀“当啷”掉在地上。
山风掀起她的衣角,窑铃突然响了,声音里裹着点哑,像有人贴着她耳朵说:“继续烧。”
后半夜,小满听见溪水流得急了。
她打着灯笼去看,月光下,原本清浅的溪流泛着浑浊的黄,水面漂着段断枝——是山脚下老槐的枝桠,往年要到春汛才会被冲下来的。
“要变天了。”她对着溪水轻声说。
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点潮湿的土腥气,像在预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