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尘的指尖悬在梅树根旁的新苗根须上方,那声细微的“咚咚”还在泥土里震颤。
她睫毛轻颤,想起前世修复宋代钧窑鼓钉洗时,曾在胎体裂隙中听见陶土呼吸的轻响——那时她用竹片挑开积年包浆,露出底下细密的冰裂纹,每道纹路都像在诉说被岁月封存的温度。
此刻的震颤比那更鲜活。
她终于按捺不住,将食指轻轻覆上那缕细如发丝的根须。
指腹刚触到湿润的表皮,那根须竟像被挠到痒处般微微蜷缩,紧接着传来规律的搏动,一下,两下,与她喉间起伏的呼吸严丝合缝。
“原来是这样。”她低笑出声,眼尾的细纹在晨露里舒展。
起身时裙角扫过泥地,带起几星碎土,却又被她小心拈起,重新按回根须旁——这株苗昨日被道士强行掘动过,表层泥土松散得像筛过的灰,根须半裸着暴露在风里。
陶知不知何时蹲在了她身侧,粗布裙角沾着草屑:“顾姐姐,要我去拿些腐叶土来垫?”
“不急。”顾微尘解下腰间的旧布巾,那是她修补祭碗时擦手用的,边角还留着淡青釉色的痕迹。
她走到溪边,将布巾浸在泉眼里,直到水纹漫过腕间那道淡白的疤——那是前世修复青铜器时被锋刃划的,如今倒成了丈量水温的刻度。“温了。”她捏着布巾两角拧出半滴水,手背试过后,才小心地将湿润的布巾一圈圈裹在新苗根部,“疼了就抓地,别憋着。”
话音未落,整株新苗突然轻轻一震。
陶知睁大眼睛——原本灰扑扑的叶片上,竟泛起金箔般的光,从叶尖开始,顺着叶脉蜿蜒到根须,像有人举着烛火,沿着看不见的经络照了一遍。
“它...它在应你。”陶知的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抠进掌心。
她去年刚跟着顾微尘学引地气时,连一片草叶都哄不活,可眼前这人,不过说了两句话,就叫死过半条命的苗活泛成这样。
顾微尘没说话,指尖抚过布巾上的水痕。
她能感觉到,透过湿润的粗布,根须的搏动更有力了,像婴儿攥住母亲的手指。
前世修复古画时,她总说“绢有魂,色有骨”,此刻才明白,原来泥土里也埋着活物的心跳。
日头爬到竹梢时,她取出随身的象牙分厘尺。
那尺子是前世师傅传给她的,尺身刻着二十八星宿纹,此刻被她握在手里,在泥地上划出细小的标记。
陶知抱着红丝线跟在后面,看她沿着北岭方向走三步,停,俯身用尺子量地面的裂纹,又在掌心记下什么。
“断了三处。”顾微尘直起腰,指节抵着后腰轻捶两下——她蹲得太久,膝盖有些发僵。“像人受了内伤,经络堵成死结。”
陶知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泥地上三个小红点格外醒目。
她想起前日道士盗苗时,那把青铜铲铲断了三根青藤状的地脉,当时顾微尘没急着修补,只盯着断口处凝结的土珠发呆。“那...要怎么治?”
“先喂饭。”顾微尘转身走向临时搭的土灶,陶知这才注意到灶边堆着茶渣、发酵的豆汁和半盆米汤。“地气饿久了会闭眼,得喂它记得味道。”她舀起一勺茶渣,混着米汤倒进最近的裂缝里,“春茶渣是春分那天采的,豆汁用的是去年秋播的黄豆——这些味道,地脉尝过。”
陶知忽然想起,顾微尘总说修补文物要“修旧如旧”,原来连地脉都要讲这个理。
她蹲下来,学着顾微尘的样子,用竹片将混合好的“饭”拨进裂缝,指尖触到泥土时,竟真有股暖意在掌心打转,像被谁轻轻握了一下。
当夜子时,归途阵的青石板上凝着层白霜。
顾微尘脱了鞋袜,赤脚踩在石板中央。
陶知躲在竹丛后,看见她闭目垂首,发丝间沾着夜露,整个人像株被月光浸透的草。
“她在干什么?”陶知小声问自己。
三天前顾微尘说要“引地息”,她只当是要做法术,可眼前连张符纸都没有。
正想着,顾微尘周身突然泛起极淡的青晕,像月光渗进泥土,又像春溪漫过苔石。
更奇的是那青晕的节奏——时快时慢,时疏时密,竟和陶知记忆里春分夜众人踏春的脚步声重合。
那天他们沿着北岭走了三十里,顾微尘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踩得极稳,陶知跟着她的脚印,竟没崴过一次脚。
“咚——”
远处传来轻响。
陶知踮脚望去,山茶树根下的泥土正在自动压实,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将前日被道士挖松的土块重新按回原处。
顾微尘的睫毛动了动,嘴角扬起极淡的笑。
第五日清晨,陶知端着早饭来找顾微尘,远远就见她跪在新苗前,发顶沾着露水,像尊被晨雾浸透的玉像。
“顾姐姐?”她放轻脚步,怕惊了什么。
顾微尘抬头,眼里闪着光:“你看。”
陶知凑近——新苗叶片上的露珠,竟排成了不规则的点阵,大的如豆,小的如粟,从叶尖到叶柄,像有人用针尖蘸着水,在翡翠上刺了幅画。
“这是...”
“踏壤诀。”顾微尘取出个布包,里面是修补祭碗时剩下的瓷粉。
她用指尖蘸着瓷粉,在泥地上摹画露珠的轨迹,线条刚落下,就有细碎的金光顺着纹路游走,“早年守音人记载过残篇,说这是‘以步量天’的法子,我总以为是说神通。”她的手指停在最后一个点上,“原来不是。”
陶知望着泥地上的纹路,突然想起顾微尘补瓷时的样子——她从不对着图谱硬填,总要先摸清楚瓷片原本的弧度,再顺着裂纹走向填金漆。
此刻的泥纹,倒和那些金漆修补纹有几分像。
“这株苗,记下的是我们每一步踩进泥土时的心意。”顾微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不是飞升的法诀,是...走路的心情。”
第七日黄昏,顾微尘提了只粗布包来到新苗旁。
陶知跟着,见她从包里取出一双千层底布鞋——针脚细密,鞋帮上还绣着朵极小的梅花。
“前日在灶房翻到的。”顾微尘蹲下身,将鞋埋进新苗东侧的土里,“是我刚到这里时,张婶连夜纳的,说我总光脚走路,会凉着。”
接着她又抱来那只修补过的陶瓮,倒扣在新苗西侧。
陶瓮的裂缝用金漆补成了藤蔓状,此刻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张婶去年腌的酸梅瓮。”顾微尘拍掉手上的土,“她走的时候说,瓮破了别扔,补补还能装故事。”
夜风卷起她的衣角时,陶知突然屏住了呼吸——东西两侧的泥土间,浮起一道若隐若现的光丝,像根被风拉长的蛛丝,却比蛛丝温暖,比月光实在。
她闭上眼睛,耳中响起无数细微的足音,有老有少,有轻有重,像有看不见的人正沿着这条路来回行走。
“顾姐姐!”她猛然睁眼,“路...路在长!”
顾微尘抬头望向北岭。
不知何时,天边的云堆得厚了,像被谁揉皱的灰绸子。
山风里飘来湿意,她吸了吸鼻子,闻到雨前特有的土腥气——那是地脉苏醒时,泥土翻涌的味道。
“要变天了。”她轻声说,指尖抚过新苗的叶片。
光丝还在生长,穿过云堆,穿过山梁,往更远处延伸。
陶知顺着她的目光看天,没注意到顾微尘藏在袖中的手,正轻轻攥紧——那是她前世修复古物时,预感到有隐裂要浮现的习惯性动作。
当夜,顾微尘在日记本上写下最后一句:“地脉活了,可活过来的东西,总要经历几场风雨。”
窗外,云层越压越低,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山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