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虚无。意识如同沉入无光深海的一粒微尘,在破碎的记忆和撕裂的痛楚间载沉载浮。林溪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片粘稠的、隔绝一切的黑暗里,听不到,看不见,唯有胸口那一点冰冷的触感,如同锚点,将他残存的一丝意识死死钉在毁灭的边缘。
那是蔽天仪碎片的触感。冰冷,锋锐,却又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与荆棘星骸躯深处某种力量共鸣的悸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黑暗。随之而来的是嗅觉——一种混合着陈旧木料、干燥草药、某种不知名兽类油脂燃烧,以及…一丝极淡极淡、仿佛来自遥远雪山的清冷檀香的味道。这味道陌生,却奇异地并不让人感到危险。
听觉渐渐回归。有柴火在壁炉里噼啪燃烧的细微声响,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如同某种古老号角低鸣的风声,还有…近在咫尺的、平稳而规律的呼吸声。
林溪艰难地,一点点掀开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
他躺在一张铺着厚实、粗糙但干净兽皮的木榻上。头顶是低矮的、由巨大原木构筑的穹顶,木纹清晰,透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壁炉里的火焰跳动着,投下温暖而摇曳的光影,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
他试图移动,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胸口,仿佛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难以忍受的痛楚。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
“你的骨头断了十七根,内脏多处破裂,经脉更是乱成一团废墟。能活下来,已是奇迹。现在,最好不要动。”
一个平静、清冷,如同冰泉滴落玉盘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这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没有关切,也没有厌恶,只是一种近乎漠然的陈述。
林溪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声音来源。
一个身影坐在离木榻不远处的壁炉旁,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一卷材质奇特、仿佛由某种淡银色皮革制成的卷轴。跳动的火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线条清晰而冷冽。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灰白色麻布长袍,宽大的兜帽垂在脑后,露出一头如同月华流泻般的银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枯木枝绾着。她的面容看起来十分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未褪的青涩,但那双抬起看向林溪的眼睛,却深邃得如同万古寒潭,沉淀着与外表年龄绝不相符的沧桑与平静。那是…一种近乎神性的漠然。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裸露在外的左手,并非血肉,而是一只极其精巧、泛着暗银色金属光泽、关节处铭刻着无数细微符文的…机关手?五指灵活地拂过卷轴表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机括声。
“你是谁?”林溪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里…是哪里?司幽月呢?烬…前辈呢?”他急切地追问,试图挣扎起身,却再次被剧痛击垮,重重跌回兽皮中,眼前阵阵发黑。
银发女子放下卷轴,那只冰冷的机关手轻轻按在林溪的额头。一股清凉、平和、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气息缓缓注入,瞬间抚平了他体内躁动的痛楚和焦灼的情绪。
“我叫‘银椤’。”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这里是‘北境遗骸’,远离十二域疆土的流放之地,也是…‘牧魂者’的临时栖所。”
牧魂者?林溪从未听过这个名号。
“你的同伴,那个女孩,在另一间屋子,尚未苏醒,但性命无碍。”银椤继续道,机关手收回,“至于那个燃烧生命的老兵…我们找到你们时,他已仅剩最后一缕残魂。长老正在尝试稳固他的灵魂之火,但…希望渺茫。”
烬…前辈…林溪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攥紧了他的心脏。
“是你们…救了我们?”
“恰逢其会。”银椤重新拿起卷轴,目光落回其上,仿佛那比林溪的生死更值得关注,“蔽天仪碎片被意外激活的波动,扰动了北境的‘灵骸风’,我们循迹而去,正好撞见那些老鼠在啃噬残局。”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顺手清理了,便把你们带了回来。”
顺手清理了…那些凶悍的裂金卫,在她口中仿佛只是扰人的虫豸。林溪心中凛然,这群自称“牧魂者”的人,实力深不可测。
“为什么救我们?”林溪警惕地问。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
银椤终于再次抬眼看他,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像是冰雪初融的一瞬。“因为,你手中的碎片,以及…你身上纠缠的‘因果’。”她的目光落在林溪紧紧攥着的左手上——即便在昏迷中,他也未曾松开那块蔽天仪碎片。“它很重要。而你,外来者,你的命运线,与许多古老的‘遗骸’纠缠在一起,这…很有趣。”
外来者!她看出来了!林溪心头巨震,全身瞬间绷紧!
“放松。”银椤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我们对你的来历并无深究的兴趣。牧魂者只关注‘痕迹’与‘回响’。你从何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此界留下的‘痕迹’,正引动某些深埋的‘回响’。这,才是长老愿意见你的原因。”
这时,木屋的门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卷入,带着雪粒和远处号角般的风声。一个身材高大、披着厚重毛皮斗篷的身影走了进来。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庞,胡须虬结,眼神锐利如鹰,顾盼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和沉稳的气度。他的目光扫过林溪,最后落在银椤身上。
“银椤,长老唤你带‘客人’过去。”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北境特有的冷硬口音。
“知道了,魁山统领。”银椤淡淡应道,站起身。她的身形在魁山面前显得格外纤细,但气势却丝毫不弱。
魁山的目光再次落到林溪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小子,你惹来的麻烦不小。裂金卫的‘鼠蹊’已经嗅到了北境边缘,虽然暂时被灵骸风挡在外面,但他们不会死心。”他冷哼一声,“子鼠域的那位,最是睚眦必报。”
林溪心中一紧。
银椤的机关手递过来一碗墨绿色的、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汤汁。“喝了它。能让你暂时有力气走路。长老要见你。”
林溪犹豫了一下,看着对方那平静无波的眼睛,最终接过碗,一饮而尽。苦涩腥辣的味道冲入喉咙,但随即一股暖流散向四肢百骸,剧痛果然减轻了许多,虽然力量依旧空虚,但至少有了行动的力气。
在银椤的示意下,他艰难地起身,跟着她走出木屋。魁山则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显然是去巡视或者戒备。
屋外,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景象。
天空是永恒的灰蒙,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巨大的、风蚀严重的黑色岩石如同巨人的骸骨,散落在茫茫无边的苍白雪原上。狂风呼啸,卷起冰渣雪粒,发出那种如同古老号角般的呜咽声——这就是“灵骸风”。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死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遥远过去的苍凉气息。
远处,一些同样由巨大原木和黑色岩石搭建的房屋零星分布,风格粗犷古朴。偶尔能看到一些穿着类似银椤和魁山风格衣物的人影在风雪中沉默行走,他们大多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和坚韧。
这里就是北境遗骸?牧魂者的栖地?
银椤沉默地在前面引路,她的银发在灰蒙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林溪紧跟其后,忍着伤痛,艰难地跋涉在积雪中。他的左手依旧紧紧攥着那块蔽天仪碎片,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肩上的重担和未解的危机。
他们来到一座巨大的、仿佛由一整块黑色陨石掏空而成的殿堂前。殿门敞开着,里面幽深黑暗,仿佛巨兽的口。
银椤停下脚步,侧身看向林溪,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深不见底。
“长老在里面等你。”她平静地说,“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保持敬畏,保持沉默。牧魂者…不喜喧哗。”
林溪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点了点头,攥紧碎片,迈步走进了那片未知的黑暗之中。
殿内没有灯火,却并不完全黑暗。四周的墙壁上,镶嵌着无数点点微光,如同凝固的星辰,又像是…无数沉睡的灵魂碎片?一种浩瀚、古老、悲悯而又冰冷的意志弥漫在空气中。
大殿中央,背对着他,站着一个身影。他穿着一件极其宽大的、绣着无数奇异星辰和流转符文图案的暗蓝色长袍,几乎拖曳在地。他的头发是如同夜空般的深蓝,长及腰际。
他似乎感知到林溪的到来,缓缓转过身。
林溪看到他的脸,呼吸猛地一窒。
那并非一张苍老的脸,反而异常俊美年轻,但他的双眼…他的双眼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无尽的、旋转的星云,深邃得让人看一眼就仿佛要迷失其中。他的额头上,镶嵌着一枚菱形的、如同最纯粹蓝宝石般的晶体,微微闪烁着,与周围墙壁上的点点微光交相辉映。
“外来者,”他开口,声音温和,却仿佛直接响在林溪的灵魂深处,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力量,“你带来了动荡,也带来了…久违的‘回响’。”
“告诉我,”那双星云之眸仿佛能看穿林溪的一切,“你手中的碎片,以及你背负的‘荆棘’,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