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妻子腹中的胎儿,天赋异禀?”
周教授的声音不高,飘飘忽忽的,混着大坝上刺骨的寒风。
林卫东脸上刚毅的肌肉猛地一抽。
他身上那股子刚从几十米深的水下出来、带着水腥味的寒气,
瞬间被一股从骨头缝里烧出来的邪火给冲得一干二净。
大坝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
县领导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水利专家们惊疑不定的表情,
还有那帮对他奉若神明的老少爷们儿……
可林卫东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剩下那句话在来回冲撞。
天赋异禀?
这四个字,比之前在“迷魂凼”里头听到的任何动静都让他害怕。
那是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秘密,
是他宁可用命去换,也要死死捂住的逆鳞!
现在,被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揭了出来,
当着全县领导的面,当着这么多双眼睛!
“你他娘的,说啥?”
林卫东的声音很低,低得有些发哑。
他转过身,那双因为长时间在水下憋气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定了周教授。
站在一旁的县领导被他身上那股子突然炸开的、
混着血腥味儿的煞气骇得往后退了半步,
刚想开口说句“卫东同志,冷静”,
却被林卫东接下来的动作给噎得把话吞了回去。
林卫东没动手,甚至连衣领都没去抓。
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就那么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一尺。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在夜色里森白的牙,
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子庄稼汉最不讲理的狠劲儿。
“周教授是吧?省里来的大知识分子,说话就是有水平。”
“我媳妇她就是个农村妇女,怀个娃,还能怀出个‘天赋异禀’来?
咋地,她肚子里是揣了个能上大学的,还是揣了个能当干部的?”
这话粗鄙。
周围的干部们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
这个刚从水里爬出来的英雄,下一秒就变成了个浑身带刺的滚刀肉。
周教授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显然没料到林卫东的反应会是这样。
他习惯了运筹帷幄,习惯了用身份和信息差去碾压对手。
可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林同志,我没有恶意……”
“你闭嘴!”
林卫东直接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
在喧闹的大坝上清清楚楚地响起!
“我不管你是什么教授,还是什么专家!
我林卫东,烂命一条,在战场上捡回来的!
我媳妇,肚子里揣着我老林家的根!
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
他伸出一根沾着机油和泥水的手指,
几乎戳到了周教授的鼻子上。
“你再敢拿我媳妇和我没出世的娃说半个字的屁话,
我不管你是什么天王老子,我让你走不出这个县!”
“我让你家里的香火,
从今往后,连个烟儿都冒不出来!”
这已经不是威胁了。
这是最赤裸、最恶毒的诅咒,
是一个男人被触及底线后,发出的最原始的咆哮。
周教授的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
他身后的年轻助手更是想上前一步,
却被林卫东那副要吃人的架势给吓得腿肚子发软。
“放肆!”
县领导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一声怒喝,不是对林卫东,而是对周教授!
“周教授!我们是请你来协助工作的,
不是让你来拿我们县的英雄家属开涮的!”
县领导一把将林卫东拉到自己身后,
那架势跟护着自家的崽子没两样。
他瞪着周教授,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林卫东同志是什么人?
是上过战场、为国家流过血,
刚刚还在几十米深的水底下为全县几万老百姓拼命的英雄!
他媳妇是什么人?是英雄的家属!是军属!
肚子里怀的是英雄的后代!”
“你一个省里来的专家,当着我们全县干部的面,
拿一个孕妇来搞威胁,你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啊?!我看你不是来勘探的,你是来搞破坏的!”
一顶接一顶的大帽子扣下来,砸得周教授头晕眼花。
他彻底明白了,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低估了一个“英雄”名号在七十年代的份量,
更低估了一个地方主官保护自己“政绩”和“脸面”的决心。
林卫东,已经和整个县的利益,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就在气氛僵到冰点,几乎无法收场的时候,一个清瘦的身影从人群后挤了过来。
“领导,领导,您消消气!”
苏文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卷刚画好的图纸。
他先是关切地看了一眼林卫东,
随即转向脸色难看的周教授,
恰到好处地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
“周教授,您别见怪。
卫东他是个粗人,又刚从水里上来,脑子冻着了,说话不过脑子。”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用一种学者的、不卑不亢的语气,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
“我想,周教授您作为生物和地质方面的专家,
可能是听说了我女儿身体底子好,
怀孕期间反应也和常人不同,
出于学术研究的好奇,才多问了一句,对吧?”
“毕竟,研究优生优育,也是为了咱们国家下一代嘛!
这都是为了革命工作,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一番话,有理有据,
瞬间将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消解成了一场“学术误会”。
周教授深深地看了苏文山一眼,
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一脸桀骜不驯的林卫东,
心里头第一次对这对翁婿,产生了一丝真正的忌惮。
一个野蛮生长,不讲规矩。
一个深藏不露,善于机变。
他点了点头,顺着台阶就下来了:
“苏厂长说的是,是我唐突了。
林同志,你为县里做了贡献,我代表我们单位,向你表示敬意。”
说完,他不再多看林卫东一眼,转身带着他的助手,默不作声地消失在了人群里。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老东西,算你跑得快。】
“卫东同志,你没事吧?”
县领导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
林卫东摇了摇头,指着苏文山手里的图纸,
“领导,图纸出来了,救灾要紧。”
县领导看着他那副瞬间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心里又是欣赏又是后怕。
他把林卫东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脸上全是挥之不去的忧虑。
“卫东啊,你跟叔说句实话,这帮省里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们成天在这山里水里转悠,神神叨叨的,到底在找什么?
是不是冲着你之前说的那个……”
林卫东看了一眼远处那辆已经启动的帆布卡车,
又看了看脚下深不见底的黑色水库。
他吐出一口带着水汽的白雾,声音让县领导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们要找的,不是矿,也不是宝。”
“领导,他们要的,是能让这天,再塌一次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