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光,如白驹过隙。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苏蘅已随安阳县主的车驾,朝着京郊的皇家御苑行去。
县主此行,是奉了太后懿旨,协查御苑中那桩离奇的“枯梅怪症”。而苏蘅,则是县主特意带来的“秘密武器”。
马车在梅林外停下,早有御苑管事李福海躬身等候。此人约莫四十出头,面白无须,一双眼睛却精明得过分,透着几分久居上位者的倨傲。
“县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李管事嘴上客气,眼神却不着痕迹地在苏蘅身上打了个转,见她一身素净,年纪轻轻,眉宇间便添了几分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这所谓的怪症,不过是些花匠伺候不力,或是天时所致,县主却带来个小丫头,未免小题大做。
安阳县主何等人物,岂会看不出他的轻慢,只淡淡道:“李管事不必多礼,本县主奉太后之命前来,这位苏姑娘于草木一道颇有心得,或许能有所助益。”
苏蘅无暇理会旁人的心思,自踏入这片梅林范围的一刹那,一股令人心悸的异常气息便扑面而来。
不同于寻常草木枯萎的自然凋零,这里的梅树,每一株都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抽干了所有生机,连带着根部的泥土,都隐隐泛着一层诡异的、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弱毒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腐朽与霸道交织的古怪气味。
她眉心微蹙,缓步走入林中。放眼望去,昔日傲雪凌霜、暗香浮动的梅林,此刻竟是一片死寂。
大部分梅树的枝干已经变得干枯发黑,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少数几株尚存绿意的,叶片也已萎靡蜷曲,毫无光泽,显然也撑不了多久。
“苏姑娘,如何?”安阳县主见她神色凝重,忍不住开口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这片梅林乃是先帝亲手所植,太后与当今圣上皆爱之甚深,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这个协查之人也难辞其咎。
苏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一株已经彻底枯死的梅树前,那树干粗壮,可见往日峥嵘,如今却只剩一副空洞的骨架。
她缓缓蹲下身,指尖轻柔地触碰上那冰冷粗糙的枯枝。刹那间,一股微弱的、濒死的“意识”涌入她的脑海。画面纷乱而模糊,如同破碎的琉璃。
她凝神细辨,终于捕捉到了一段相对清晰的记忆:夜色如墨,万籁俱寂,一个戴着宽大斗笠、身形佝偻的人影,鬼鬼祟祟地潜入梅林深处。
那人影动作极快,手法熟练,从怀中摸出一个布袋,将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洒向一株株梅树的根部。
月光偶尔从云隙中漏下,短暂地照亮了那人微微抬起的侧脸。
尽管只是一闪而逝,苏蘅的心脏却猛地一缩——那张脸上,一道从眼角延伸至下颌的狰狞旧疤,在月色下分外醒目!是“老疤”!
那个在青州城外,险些用毒草害死她和阿爷的江湖草医!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要对皇家御苑的梅林下此毒手?
苏蘅霍然起身,眼中寒光一闪。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与怒火,转向那位李管事,沉声道:“李管事,此非天灾,亦非寻常病害,而是有人蓄意投毒!”
李管事闻言一怔,旋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嗤笑道:“投毒?苏姑娘,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可是皇家御苑,守卫森严,莫说人了,便是一只苍蝇也休想轻易飞进来!你说是有人投毒,证据呢?”
苏蘅冷声道:“我方才触碰枯梅,感知到其残留记忆。下毒之人,是一个脸上带着长疤的斗笠人,他将毒粉洒在了梅树根部。”
“感知记忆?”李管事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了,“苏姑娘,你莫不是在说梦话?草木岂会有记忆?还斗笠人,江湖草医?真是荒谬!本管事在这御苑当差十数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手段不清楚?区区一个江湖草医,能有这通天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戒备森严的御苑,还精准地给这么多梅树下毒?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压:“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此事关乎皇家颜面,若无确凿证据,仅凭你这虚无缥缈的‘感知’,胡乱攀扯,可是要负责任的!”
安阳县主见状,秀眉微蹙,正欲开口打个圆场。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啊——快看!那边的梅花!”一名随行的小太监突然指着不远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梅林深处,原本还有几分绿意的两株高大梅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翠绿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黄、卷曲、脱落,生机勃勃的枝条在短短数息之间便化为焦炭般的灰黑色,紧接着,连带着坚实的树干也开始浮现出死气沉沉的斑块!
那枯萎的速度之快,之诡异,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李管事脸上的嘲讽笑容瞬间僵住,前一刻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苏蘅胡言乱语,下一刻,这诡异的枯萎便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再次上演,如同一个无声却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安阳县主脸色煞白,喃喃道:“这……这究竟是什么妖法……”
苏蘅的脸色却愈发凝重。她清晰地感知到,那股潜藏在泥土中的毒性,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引动了一般,陡然变得活跃起来,正疯狂地吞噬着梅树残存的最后一丝生机!
这毒,比她想象的还要霸道,还要迅猛!常规的解毒之法恐怕已来不及,更何况,对方用的是绝命之毒,寻常药石根本无用。
不能再等了!苏蘅眸光一凝,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再拖下去,这片千年梅林,恐怕真要尽数毁于一旦!
此事,绝非人力能轻易挽回,除非……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那兀自震惊的管事,也顾不得可能会惊动更多人,脚步一错,已然有了动作。
“东宫侍从之物!” 御苑管事一声失声惊呼,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那张平日里还算镇定的脸庞,此刻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他捧着那半块玉佩,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这不仅仅是一块玉佩,这分明是一道催命符!东宫,那是太子殿下的居所,代表着未来的储君!
如今,东宫侍从的玉佩出现在这里,与毒害梅林之事扯上关系,这背后牵扯的,恐怕是惊天动地的宫闱秘辛,甚至是……谋逆!
管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后襟。
他猛地抬头,看向苏蘅,声音都带着颤:“苏……苏姑娘,你……你确定这玉佩是那‘新来的园丁’所留?”
苏蘅清眸微凝,语气却异常笃定:“藤蔓追踪的气息绝不会错。此人身上,定然沾染了此玉佩主人的气息,或是……他便是玉佩的主人,只是伪装潜入。”
“嘶——”管事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深知此事体大,已非他一个小小的御苑管事所能定夺,甚至不能轻易声张。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苏姑娘,”管事的声音艰涩无比,“你……你这次可是立下了泼天大功,也……也可能卷入了泼天大祸啊!”他此刻对苏蘅的敬佩与感激之中,又添了几分深深的忧虑。
苏蘅面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等波澜。
她淡淡道:“管事大人,我只知救死扶伤,驱邪扶正。至于其他,非我所能左右。”这份临危不乱的气度,让管事更是高看一眼。
“好!好一个‘非我所能左右’!”管事一咬牙,当机立断,“苏姑娘,你且在此稍候,切莫离开!此事我必须立刻上报!来人,将这片梅林严密封锁,任何人不得靠近!另外,加派人手,全苑搜查那个‘新来的园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声令下,整个御苑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侍卫们行色匆匆,刀剑出鞘的声音在寂静的梅林中显得格外刺耳。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苏蘅立于梅林之中,那些原本枯萎的梅树,此刻在霜菊的净化下,正缓缓透出点点绿意,生机重新焕发。
然而,这片重获新生的梅林,却因为那半块玉佩,蒙上了一层更加浓重的阴影。
果然,半个时辰后,搜查的侍卫垂头丧气地回来禀报,说是掘地三尺,也未曾发现那“新来的园丁”的丝毫踪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管事听闻,脸色更加难看,额头青筋暴跳。
他知道,这意味着那个潜藏在暗处的敌人,依然逍遥法外,像一条毒蛇,随时可能再次发动致命一击。而苏蘅,这位凭借一手神奇的草木之术,揭开这惊天阴谋一角的少女,也彻底被卷入了这场漩涡的中心。
管事不敢怠慢,亲自带着那半块玉佩,以及苏蘅的供词,脚步匆匆地赶往了皇后居住的凤仪宫。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天塌下来,也得有高个子顶着!而这皇宫之中,能稳住局面的,除了皇上,便是这位执掌凤印的皇后娘娘了!
消息如插翅一般,迅速在宫闱深处悄然传递。
虽然被严格控制了范围,但“梅林”、“剧毒”、“东宫”、“神秘园丁”这些词眼,还是在某些特定的圈子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时间,暗流涌动,人心惶惶。
苏蘅则被暂时安置在御苑的一处偏殿歇息,有侍卫“保护”,实则也是一种变相的看管。
她对此并不在意,只是静静地调息打坐,心中却在盘算着老疤的下一步动作,以及这东宫玉佩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骇人的真相。
就在整个皇宫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得异常敏感和紧张之时,一道懿旨,打破了御苑暂时的沉寂。
凤仪宫的掌事大太监亲自前来传旨,尖细却威严的嗓音在偏殿前回荡:“苏蘅姑娘接旨——皇后娘娘有旨,为表彰苏蘅治愈枯梅之功,特召其入宫赴宴。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