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烛火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松明火把的噼啪声里混着族人粗重的呼吸。
苏蘅指尖按在梅花种子上时,能感觉到种子里封存的灵力在发烫——那是她用三天时间,将梅树记忆里碎片化的光影,像编草绳般一根一根缠进种壳的。
此刻月光漫过香案,正触到种子表面那层薄露,她喉间溢出半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吟:“开。”种子“咔”地裂开条细缝。
最先动的是供桌上的梅枝。那截被折下的新枝突然抖了抖,所有花苞同时绽开,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升到半空,在众人头顶织成一张半透明的网。
接着有幽蓝的光从网里渗出来,像晨雾漫过草叶般慢慢凝结——是个裹灰布斗篷的身影,正蹲在窗台下。
“那是...那夜!”柳长老的火把差点砸在脚边,火星子溅到孙氏脚边的泥印上,“和梅树说的那夜!”
画面里的灰布斗篷抬起头,露出半张脸。
虽蒙着帕子,可孙氏鬓角那支银簪在月光下闪的光,和此刻别在她发髻上的那支,连刻着的缠枝纹都分毫不差。
族人中不知谁倒抽了口凉气,苏蘅听见身后传来“哐当”一声——是二婶子手里的陶碗摔碎了,她指着半空的光影直哆嗦:“那...那斗篷里的手!”
画面里的手正握着个青瓷瓶,瓶塞被拔开的瞬间,一缕淡粉雾气飘出来,缠上了床帐。床帐里传来孩子的惊喘,苏蘅的指甲掐进掌心——那是小柔的声音,昨夜她咳得整宿没睡时,发出的就是这种气若游丝的抽噎。
“够了!”孙氏突然往前跨了一步,可她的腿肚子在抖,撞得供桌直晃,“这是妖法!你们...你们被这丫头骗了!”没人理她。
半空中的光影开始流动,灰布斗篷的身影直起腰,帕子被夜风吹落一角,露出的下颌线和孙氏此刻紧绷的下巴,连弧度都一模一样。
接着画面突然清晰起来:那身影站在苏小柔的闺房里,床头烛火映得她眼底泛着冷光,她从袖中摸出朵紫色莲花,花瓣上还凝着夜露,她对着昏迷的小柔低声呢喃:“只要她死,你便无暇顾及旁人。”
“啊——!”人群里炸开一声尖叫,是小柔的奶娘。
她扑到苏蘅身边,拽着她的衣袖哭嚎,“姑娘!那日小柔说梦话,就喊着‘紫花...疼’!原来...原来真有人给她下了魇咒!”
苏蘅的耳尖发烫。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她赌上全部灵力的局,若种子里的记忆稍有偏差,孙氏就能反咬她“妖言惑众”。
可此刻看族人脸上的震惊,看柳长老攥着胡须的手在抖
“娘亲可愿解释?”她转身看向孙氏,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为何梦魇莲会在你手中?”孙氏的脸白得像祠堂后墙的石灰。
她的手指死死抠着腰间的钥匙串,铜钥匙在掌心压出红痕,可嘴上还硬撑着:“我...我哪知道什么梦魇莲!许是这丫头...这丫头...”“这丫头”三个字卡在她喉咙里。
苏蘅看见她的目光扫过供桌上的种子——那枚种子此刻正渗出细密的金光,像在将方才的画面重新“种”进空气里。
孙氏突然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祠堂的老榆木柱上,半块玉牌从钥匙串里滑出来,在月光下闪了闪——林府的暗纹,和她木箱底那幅旧画里,父亲当年系在腰间的玉牌,纹路分毫不差。
“我...我要去茅房!”孙氏突然扯着嗓子喊,转身就要往祠堂外跑。可她刚迈出两步,脚腕就被什么缠住了——是梅枝上新生的藤蔓,正顺着青砖缝爬过来,像条温驯的蛇,轻轻圈住了她的脚踝。
苏蘅望着她扭曲的背影,喉间泛起股腥甜。她知道这藤蔓捆不牢孙氏,可够让族人看清她方才的慌乱。
更重要的是——她抬眼看向梁上的老梅枝,那里新抽的嫩芽正朝她轻轻点了点,梅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袖中还有半瓶淡粉雾,和当年林府灵植师遇害时,凶手用的迷药一个味儿。”祠堂外传来夜枭的啼叫。
孙氏还在拽脚腕的藤蔓,可她的声音已经没了方才的尖利:“不过是误买假药...姑娘莫要血口喷人...”
苏蘅没接话。她低头看着掌心的梅花种子,金光正顺着指缝往她血脉里钻——这是记忆种的反噬,可值了。
她听见柳长老在身后低声骂“毒妇”,听见二婶子抹着眼泪说要去请里正,却独独没听见孙氏接下来的辩解。
她的目光落在孙氏腰间那半块玉牌上,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在她手心里画的最后一个字:“林”。
夜风卷起一片梅瓣,轻轻落在孙氏脚边。
那花瓣上还凝着记忆种的光,像极了当年林府灵植师们,被屠那晚溅在梅树上的血。孙氏话音未落,祠堂东首突然传来木椅拖地的刺耳声响。
柳长老扶着桌案站起,枯瘦的指节叩在供桌上,震得三牲祭品的油星子溅到烛芯上,“啪”地爆出个灯花:“老身年轻时跟着里正去府城送粮,曾听城防军说过——当年‘莲华教’覆灭时,有个擅长用毒莲的女弟子逃了。”他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像被火烤化的老松脂,“那妖女作案时,总爱用梦魇莲引孩童说胡话!”
苏蘅的后颈泛起凉意。她想起昨夜替小柔施针时,摸到那孩子后颈有个淡紫色的莲花印——当时只当是胎记,此刻与柳长老的话一撞,险些踉跄。
梅树的记忆在她识海翻涌:画面里孙氏手中的紫莲,与小柔颈间的印记,花瓣纹路竟分毫不差。
她指尖微颤,却在袖中悄悄掐了个诀——早有细如发丝的藤蔓顺着青砖缝爬向祠堂大门,此刻正无声无息地将两扇榆木门闩缠成死结。
“娘亲若真清白,”她向前半步,月光顺着她额间的碎发淌下来,在孙氏脸上割出道冷光,“不妨让蘅儿检查您袖中物件?”
孙氏的喉结剧烈滚动。她盯着苏蘅身后被藤蔓封死的门,又扫过四周族人紧绷的脸,突然暴喝一声甩袖。
绣着缠枝莲的墨绿袖摆带起一阵风,烛火“忽”地歪向一侧,照见她袖中露出半截青瓷瓶口——正是梅树记忆里那瓶淡粉雾气的容器!
“抓住她!”二婶子率先反应过来,抄起供桌上的香炉就要砸。
可孙氏的动作比她更快,她转身就要往门外冲,却在跨出第三步时猛得顿住——一截嫩绿的藤蔓不知何时缠上她的脚腕,正像条活物般往回拽。
她踉跄着栽倒在地,腕间金镯子撞在青砖上,“当啷”一声脆响。
“贱蹄子!”孙氏仰头嘶喊,发簪歪斜着戳进鬓角,“你以为你能翻出天去?”她突然暴起,指甲掐进藤蔓里要扯断,可那藤条却像生了骨头,越拽越紧,竟在她腕上勒出红痕。
苏蘅这才看清,那藤蔓表面覆着层细密的梅刺——是她方才偷偷注入灵力,将梅枝的尖刺复刻在了藤条上。
“你不过是我棋盘上的一颗子。”孙氏突然笑了,血珠顺着她腕间的红痕往下淌,滴在青砖缝里,“当年林府的灵植师们要是像你这么能折腾,也不至于被屠得干干净净。”
这句话像惊雷劈在苏蘅头顶。她想起昨夜翻出的旧画——父亲穿着月白锦袍,腰间系着块刻着“林”字的玉牌;想起父亲临终前在她手心画的最后一笔,正是这个“林”;更想起萧砚曾说,二十年前的灵植师屠灭案,主谋正是用毒雾迷晕了守卫。
此刻孙氏袖中那半瓶淡粉雾气,与梅树记忆里的毒雾,颜色浓淡竟如出一辙!
“你到底是谁?”她声音发颤,却强撑着向前,“和林府...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孙氏的笑声更响了。她仰起头,月光照亮她眼角的泪痣——那是苏蘅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你以为你是苏家养女?”她喘着气,血珠混着口水滴在衣襟上,“苏老头当年不过是替林家养尸的守墓人!要不是他藏着林府的灵植秘典——”
“够了!”柳长老突然厉喝。他颤抖着指向孙氏腰间的钥匙串,“那玉牌!你方才撞柱时掉出来的玉牌,和林府当年的族徽一模一样!”祠堂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三狗子的媳妇瘫坐在地,怀里的孩子被吓哭,哭声撞在雕花木梁上,又重重砸回众人头顶。 苏蘅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终于看清,那半块从钥匙串里滑出的玉牌上,刻着的不是普通缠枝纹,而是林府独有的“双木并蒂”图腾。
孙氏却似没听见这些。
她望着苏蘅身后的梅枝,突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以为用梅树记忆就能困我?告诉你,当年林府的梅树...可不止这一棵。”
苏蘅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正像被抽干的井水般迅速流逝——为了维持记忆种的投影,她已经透支了三成功力。
可此刻最让她心悸的,是孙氏眼底的笑意——那不是穷途末路的慌乱,倒像是看孩子拆礼物时的期待。
“把她绑起来!”二婶子抄起麻绳冲上来,被苏蘅抬手拦住。
她望着孙氏腕间的藤蔓,又看了看那半块玉牌,突然福至心灵般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孙氏脚边的血滴。
血珠里有股极淡的药香——是曼陀罗的味道。
苏蘅的脊背瞬间发凉。她终于明白孙氏为何不慌——这祠堂里,不知何时已经种下了能麻痹灵力的曼陀罗。
而她方才耗尽灵力布下的藤蔓,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绿意,变得蔫黄。
夜风卷着梅瓣从窗棂钻进来,落在孙氏发间。
她仰头望着梁上的老梅枝,嘴角的笑意更浓了。祠堂里的气氛像被冻住的河水。
孙氏跪在青砖上,腕间的藤蔓还缠着,可她的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祠堂外漆黑的山路上——那里,有马蹄声正踏碎夜雾,缓缓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