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刚落,药园里的夜露便重了几分。
苏蘅盘坐在青石台上,膝头的水晶梅花泛着幽光,凉意顺着指腹往血脉里钻。
她闭眼前又摸了摸锦袋里那枚晶体——自昨日与萧砚聊过“前世今生”后,这东西便总在她心口发烫,像在催促什么。
灵火在掌心流转成淡金色,她循着残魂那道若有若无的意识线探去。起初只有混沌的黑暗,突然一股清冽梅香劈头盖脸涌来,冻得她睫毛直颤。
画面炸开时,她几乎要叫出声。雪,铺天盖地的雪。
她看见自己——或者说另一个自己,身披用牡丹、寒梅、绿萼、素心兰织就的斗篷,每片花瓣都流转着灵火的光。
她站在断崖边,身后是座黑黢黢的石塔,塔尖直插云霄。而她对面,立着个玄衣战将。
他腰间悬着带血的剑,眉骨处有道与萧砚如出一辙的淡疤,正抬手要碰她的脸。
“阿鸾,跟我走。”他声音沙哑,雪落在他肩甲上,“他们说你是妖女,可我见过你用百花救十万边民......”
“萧越。”那声音是她的,却比现在更清润,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厚,“断佛崖的封印不能破。
这塔镇着的不是魔修,是我花灵一族的劫。“她将掌心按在他心口,”你看,这枚梅芯水晶,是我用三魂七魄养的。若我走了,封印松动,你守护的北疆......”
玄衣战将的手顿在半空,喉结滚动两下,最终攥成拳垂在身侧:“那我便替你守着这塔。等你......”
“没有等。”百花斗篷无风自动,她转身走向塔门,“花灵渡百花劫,本就是魂飞魄散的局。萧越,忘了我。”
“不!”玄衣战将突然拔剑劈向塔前的冰棱,碎冰飞溅中,他红了眼,“我萧家养兵千日,不是为了看你独自赴死!阿鸾——” 画面戛然而止。
苏蘅猛地睁开眼,额角全是冷汗。她按住狂跳的心脏,发现掌心的金纹正泛着微光,像被火烤过的金线。
水晶梅花不知何时落在石台上,表面浮现出细碎的冰裂纹,竟与记忆里那座石塔的纹路一模一样。
“苏蘅?”熟悉的玄色衣摆扫过她脚边的薄荷丛,萧砚的影子笼罩下来。
他发梢沾着夜露,显然是从极远的地方赶来,腰间的玉牌还带着寒气。
苏蘅抬头时,正撞进他深潭般的眼底——那里有未褪尽的担忧,像昨夜暴雨里倾斜的伞。
“你又进入那种状态了。”他单膝蹲下,拇指抹掉她额角的冷汗,声音比平时轻了三分,从“从地宫那次开始,只要你动用花灵之力,我体内就有股热流往心口涌。方才在东厢,那热流突然灼得慌,我......“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就过来了。”
苏蘅盯着他眉骨那道疤,又想起记忆里玄衣战将的疤。原来不是像,是一模一样。她鬼使神差地抬手碰了碰那道浅痕:“萧砚,我刚才......看见前世了。”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握住她手背的手指紧了紧,却没急着追问,只轻声道:“说。”
“有个穿百花斗篷的女子,叫阿鸾。”苏蘅将水晶梅花塞进他掌心,“她在断佛崖的石塔前,和一个叫萧越的玄衣战将......”她声音发颤,“萧越的疤,和你的位置一样。”
萧砚的手指骤然收紧,水晶梅花在他掌心压出红印。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低笑一声,指腹蹭过她发顶:“所以那是我前世?”不等她回答,又补了句,“倒也合理。”
“你不觉得荒唐?”
“你用柳枝救孩童时,我觉得荒唐吗?”他将水晶梅花重新塞回她手里,“你让枯梅抽芽时,我觉得荒唐吗?”他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间的金纹,“苏蘅,我萧砚这辈子只信两件事:自己的眼睛,和......”他俯身贴近她耳畔,“你说的话。”
药园外传来更夫的四更梆子声。苏蘅望着他被月光镀亮的眼尾,突然想起记忆里阿鸾转身时的背影——那样决绝,却又那样孤独。
可现在她身边有萧砚,有阿巧,有周统领带的十车驱虫香粉。或许这一世,百花劫不会是一个人的事。
“明日到断佛崖,我要进塔。”她握紧水晶梅花,“残魂说塔中有我母亲的魂,阿鸾的记忆里也有那座塔......”
“我陪你。”
“但塔中有禁咒。”
“我替你挡。”
苏蘅突然笑了,伸手环住他腰。
他外袍下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比水晶梅花的凉意暖上百倍。“萧砚,这次换我替你记着。”她贴着他心口呢喃,“若真有前世,阿鸾没说出口的话,我替她说。”
夜风卷起竹篱上的牵牛花枝,扫过两人交握的手。
萧砚低头时,恰好看见她颈间的锦袋——那枚晶体不知何时又开始发烫,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
他刚要开口,苏蘅却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站起来:“困了,回屋睡吧。”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好。”
是夜,苏蘅躺在竹榻上,锦袋里的晶体烫得几乎要烧穿布料。她迷迷糊糊要伸手去摸,却突然坠入一片花海。牡丹、芍药、寒梅在四周绽放,每朵花都在喊她“阿鸾”。
她顺着花浪往前跑,却看见断崖边的石塔近在咫尺。
“阿蘅!”熟悉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她转身,却只看见一道黑影。
那黑影裹着黑雾,露出半张脸——竟是红叶使的模样。
“想知道你母亲的魂在哪?”黑影的声音像刮过石缝的风,“跟我来。”苏蘅刚要迈步,腕间的金纹突然灼痛。
她低头,看见金纹正顺着血管往手臂攀爬,在皮肤上烙出一朵半开的梅花。
苏蘅的指尖刚触到那朵喊着“阿鸾”的牡丹花瓣,花海便如被巨石砸中的湖面般剧烈震颤。 黑影裹着的黑雾突然凝实,红叶使的面容从雾中浮起,丹蔻染成血红色的手指捏着张泛着幽蓝荧光的符纸,唇角勾起的冷笑像淬了毒的针:“小丫头,你以为在药园里哄骗萧世子的把戏,能瞒过赤焰夫人的眼睛?”
梦魇符上的鬼纹突然活过来,顺着符纸窜向苏蘅眉心。
她本能要躲,却发现双脚像被无数花茎缠住——这不是普通的幻境,是直接侵入神识的精神陷阱。
腕间金纹灼痛得几乎要渗血,半开的梅花纹路正顺着血管往手臂蔓延,灼烧感里竟裹着丝熟悉的清冽梅香,像极了水晶梅花里那缕残魂的气息。
“想夺我的神识?”苏蘅咬着牙扯动嘴角,冷汗顺着下巴砸在牡丹花瓣上,“你也配?”她忽然意识到,这次梦境的边缘泛着极淡的青绿色——是竹篱外那片薄荷的气息。
原来随着花灵之力觉醒,她竟能在幻境中感知到现实里植物的存在!金纹在皮肤上烧出刺目的光,苏蘅将灵火顺着金纹引向梦境边缘。
淡金色的火苗刚触到雾墙,便像热油泼进冰面般“滋啦”作响。
黑雾被撕开条细缝,她瞥见现实里的月光正漫过青竹村的瓦檐,村外那棵三人合抱的古槐上,确实立着道红衣身影——红叶使的真实身形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竹屋,手中的梦魇符与幻境里的符纸首尾相连。
“原来你藏在古槐上。”苏蘅低笑出声,笑声震得幻境里的牡丹簌簌落瓣。
她屈指弹向那道裂缝,灵火顺着缝隙钻了出去,在现实中的古槐枝桠上烧出个焦黑的印记——这是给萧砚的信号。
与此同时,她分出一缕神识探向药园里的紫藤。
藤蔓顺着竹篱攀到萧砚的东厢窗前,最顶端的花苞突然炸开,露出里面用灵火烙成的“古槐”二字。
这是她前日教萧砚的“植物密语”:紫藤花苞爆绽,便是有危险需他即刻赶去。
东厢里,萧砚正握着那方水晶梅花研究。窗外突然传来紫藤花苞炸裂的轻响,他瞳孔骤缩——这是苏蘅说过的“一级警讯”。
玄色外袍都来不及披,他抄起床头的乌鞘剑便冲出门。
廊下值夜的亲卫刚要出声,便见世子爷足尖点地跃上屋檐,身影如夜枭般掠过青竹村的屋脊,直朝村外古槐而去。
幻境里的红叶使终于察觉不对。她捏着梦魇符的手开始发颤,符纸上的鬼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你......你竟能感知现实?不可能!赤焰夫人说过花灵血脉早断,你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什么?”苏蘅的灵火在掌心聚成金红相间的花盏,每片花瓣都刻着她这几月用灵植破局的记忆——用野菊救县主时的焦急,用藤蔓拉回坠崖孩童时的紧绷,用灵火催熟稻谷时的雀跃。
这些记忆化作实质的光,将幻境里的黑雾灼烧出个大洞,“是你主子没告诉过你,花灵转世,本就该逆了这天地规矩?”
她抬手一抛,灵火花盏炸成漫天金雨。
红叶使的身影在金雨中扭曲变形,发出尖锐的嘶叫:“你敢!赤焰夫人会......”
“她会怎样?”苏蘅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润如旧,是记忆里阿鸾的音色,“当年断佛崖前,我连十万边民的生死都担过,还会怕什么夫人?”
金雨裹着红叶使的神识直坠而下,苏蘅趁势抓住那缕连接现实与幻境的黑线——正是梦魇符的力量源头。
她指尖的金纹突然亮起与水晶梅花相同的冰裂纹,顺着黑线反推回去,在红叶使的识海深处烙下朵半开的梅花印记。
现实中,古槐上的红叶使突然踉跄半步,口中溢出黑血。
她惊恐地看向竹屋方向,却见窗纸上映着道淡金色的影子,正抬手对她比了个“撕”的动作。
“你到底是谁!”她咬着牙撕碎最后半张梦魇符,化作血雾坠向地面。
苏蘅在幻境中看着她的身影消散,低头抚平被冷汗浸透的衣袖。灵火在指尖跃动如蝶,她能清晰感觉到,那朵烙在红叶使识海里的梅花正缓缓舒展花瓣——这是她用花灵之力设下的追踪印记,除非对方自废神识,否则永远逃不出她的感知。
竹榻上的苏蘅突然睁开眼,锦袋里的晶体不知何时已冷却。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砚掀帘而入,乌鞘剑还滴着血:“古槐上的红衣人跑了,但留了截染血的衣袖。”他走到榻前,伸手摸她额头,“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苏蘅握住他沾着血的手,将他拉到身边坐下。月光透过窗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重叠的影子。
她望着他眉骨处的淡疤,轻声道:“她被我留了印记。”
萧砚的拇指摩挲她腕间的金纹,眼底泛起冷光:“明日起,亲卫加派三重。”他顿了顿,将染血的衣袖摊在桌上,“这布料绣的是赤焰纹。”
苏蘅盯着那抹红,忽然笑了:“赤焰夫人既然送上门,那便让她看看......”她指尖拂过衣袖上的火焰绣纹,灵火腾地窜起,将布料烧成灰烬,“什么才是真正的花灵之力。”
夜风卷着槐花香钻进窗来,吹得桌角的水晶梅花轻轻晃动。
那抹冰裂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在应和苏蘅识海里那朵正在抽芽的梅花——红叶使逃得再远,也不过是给这朵花,多浇了把催熟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