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木门在最后一道脚步声后彻底合上,苏蘅的指尖还残留着石壁上血誓的余温。
她望着老梅树在地面投下的影子,那影子与她的重叠处,正有几星灵火未熄,像极了某种暗号。
“姐。”苏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犹豫。
她怀里的青瓷罐还冒着热气,“母亲说想喝安神汤...我扶她回屋了。”林氏缩在女儿身侧,月光照得她眼尾的皱纹泛着青白,经过苏蘅时,那只碰过她手背的手又轻轻抖了抖,像片被风卷起的枯叶。
“去吧。”苏蘅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林氏发间翘起的碎发——那是方才瘫坐在地时被香灰蹭乱的。
她注意到林氏的指甲缝里沾着暗褐色的泥,不似祠堂里烧过的香灰,倒像...后山松树林里腐叶混着红土的颜色。
夜风突然卷起几片碎纸,擦过她的耳尖。
苏蘅的呼吸顿了顿——不是碎纸,是野薄荷的叶片。
墙根那丛她亲手种下的薄荷正剧烈震颤,每一片叶子都在传递着焦躁的情绪:“不安,危险,地下有东西在翻涌。”
她闭上眼睛,灵脉顺着指尖漫开。
方圆十里的植物情绪如潮水般涌来:东边的野菊缩成一团,像是被什么阴影笼罩;南边的稻苗根须蜷缩,泥土里有陌生的气味在扩散;最清晰的是村东头那棵老槐树,它的根系正疯狂抽紧,在地下三尺处撞出空洞的回响,像在警告:“那里,那里有不该存在的东西。”
“啪嗒。”一滴露水从梅枝上坠落,打在她手背上。
苏蘅猛地睁眼,月光下,老槐树的影子里似乎多了道褶皱——不,是地面裂开了道细缝,像被什么力量从下往上顶开的。
她刚要抬脚,祠堂角门突然传来响动。
翠儿扶着林氏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巷口,苏婉的青瓷罐磕碰门框的声音也渐远了。
夜更深了,更夫的梆子声里多了丝嘶哑,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先不急。”苏蘅摸了摸腰间的玉牌,云纹里的光随着她的心跳明灭,“赤焰夫人要报信,那就让她报。但青竹村的秘密...得先挖出来。”
次日清晨的鸡叫比往常迟了半刻。阿狗蹲在柴房后扒拉烂菜叶,竹筐里的柴火只装了小半。 他挠着后脑勺直犯嘀咕——昨日祠堂里那通动静,族老们都黑着脸,连平时最抠门的账房爷爷都多给了他两个炊饼,准是出了大事。
“哎呦!”他的脚突然陷进软土里,半块青石板“咔”地裂开。阿狗扑棱着爬起来,正想骂娘,却见裂开的缝隙里露出截锈铁链。
他蹲下身,用柴刀挑开覆盖的枯草,整面墙的土“簌簌”往下掉——竟露出个半人高的地洞!
“这...这是啥?”阿狗咽了口唾沫。他在苏家住了十年,柴房后是片荒草地,谁能想到底下有洞?好奇心压过害怕,他脱了破鞋,光脚踩进洞里。
霉味呛得他直咳嗽,摸出火折子晃了晃,只见洞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最上面三个大篆“御苑灵植名录”刺得他眼疼。
“御...御苑?”阿狗的手直抖,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借着最后一丝光,他看见石案上摆着个青瓷瓶,瓶身刻着缠枝莲纹——那是前日林氏房里摔碎的同款!
瓶口还沾着暗褐色的香灰,他凑近闻了闻,脑子突然一阵发晕,眼前闪过林氏昨日在祠堂里疯笑的脸。
“有鬼!”阿狗连滚带爬钻出地洞,裤腿被荆棘划得稀烂。
他刚要喊人,就听见村头井边传来细碎的议论:“昨儿林氏哭成那样,指不定是被苏蘅逼的!”“我早说那丫头克亲,她娘死得蹊跷,现在连继母都要逼疯?”
白露使蹲在井沿边搓衣裳,青布裙角沾着泥点。她垂着头,声音却像游丝般钻进每个过路人耳朵:“你们没见她在祠堂烧血誓?那是妖术!我家夫人说,妖女要吸人魂魄练邪功,林氏就是被她害的...”
消息比山风传得还快。晌午时分,苏蘅站在院门口,看着三阿婆背着包袱往村外走,王大叔家的牛车装着铺盖卷“吱呀”碾过青石板。
她摸了摸院角的野蔷薇,花瓣上还沾着泪——那是刚才被骂“妖女”的小娃踢了一脚。
“阿姐。”苏婉从巷口跑过来,眼眶通红,“他们说...说你害死了母亲。可母亲今早喝了安神汤,明明睡安稳了!”
苏蘅望着村东头飘起的炊烟,那里有株老柳树正用枝条轻轻扫过路人的衣角——每片柳叶都在复述刚才的对话:“苏蘅是妖女”“赶紧走,别被吸了魂”。
她的指尖漫过腰间玉牌,灵脉顺着掌心窜进土里。
院角的藤蔓突然抖了抖,嫩绿色的枝芽像蛇信般钻出篱笆,朝着井边、巷口、每处议论声最响的地方蜿蜒而去。
“赤焰夫人的人,倒是会挑时候。”苏蘅望着藤蔓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抹淡笑,“但青竹村的土,该是谁的,终究是谁的。”
苏蘅的指尖刚触到院角藤蔓的嫩芽,便有细密的感知顺着灵脉窜入识海。
那藤蔓早已顺着地缝钻进地下,此刻正将整座青竹村的泥土脉络编织成一张半透明的网——东边晒谷场的老榆树下,有团黏腻的黑气裹着虫豸;西头牛棚后的枯井里,藏着半块染血的绢帕;而最灼眼的,是柴房后那片荒草地,地下三尺处的气息像根烧红的铁钎,正往她心口戳。
“阿婉。”她转身拉住苏婉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少女薄衫渗进去,“跟我去柴房后。” 苏婉的手指微微发颤:“姐...那地洞...阿狗说里面有御苑的东西。”她望着苏蘅腰间晃动的玉牌,云纹里的光比往日更亮,像要把所有阴霾都烧穿,“我...我不怕。”
荒草地的裂缝比昨夜更宽了些,苏蘅蹲下身,指尖在泥地上轻轻一按。藤蔓立刻从缝里钻出来,像双无形的手扒开浮土。
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时,苏婉的指甲已经掐进掌心——那截锈铁链还挂着半片蛛网,石案上的青瓷瓶在藤蔓的托举下缓缓升起,瓶身的缠枝莲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魂噬香。”苏蘅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用腐尸花的根须混着蛊虫炼的,烧多了会让人疯癫,还能把记忆往别人脑子里塞。你娘昨日在祠堂疯笑...不是被我逼的。”
苏婉的膝盖一软,扶住洞壁时碰落了几片土渣。石案侧面的刻字随着土渣簌簌掉落——“御苑灵植名录·春”“御苑灵植名录·夏”,每个字都深深刻进石壁,像用刀尖一下下剜出来的。 她突然想起前日替母亲收拾屋子时,林氏正对着炭盆烧纸,纸灰里隐约能看见“素心兰”“九叶参”的字样。
“她...她卖了御苑的灵植秘方?”苏婉的声音发涩,“可母亲从前最恨那些说她克子的人,她说要攒钱给弟弟修祠堂...”
“有人给了她更想要的。”苏蘅摸出随身携带的桑皮纸,用藤蔓托着覆在名录上。灵脉涌动间,石壁上的刻痕便一丝不差地印在纸上——这是她新练的“叶拓”术,连最细的笔锋都能复刻。
拓完最后一页,她屈指一弹,灵火“腾”地窜起,将原刻烧得焦黑,“赤焰夫人要的是名录,你娘要的...是让所有人觉得她不是灾星。”
洞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苏婉抹了把眼睛,扶着苏蘅钻出地洞,正看见三阿婆举着拐棍冲过来,身后跟着七八个扛着锄头的村民。
“妖女!你把林氏逼疯还不够,还要偷村里的宝贝?”三阿婆的唾沫星子溅在苏蘅脸上,“我早说要把你沉塘——”
“三阿婆。”苏蘅突然笑了,她抬手轻挥,缠在腰间的藤蔓“刷”地窜出去,在三阿婆嘴上绕了三圈。
老妇的骂声戛然而止,只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闷响。
“你们看。”苏蘅将拓好的桑皮纸展开,举到众人面前,“这是柴房后地洞里的御苑灵植名录。林氏夫人偷偷抄了三年,用魂噬香逼自己发疯,再让白露使在井边传谣言。她要让所有人觉得,是我这个灾星逼疯了她,这样她卖名录换的银钱,就能名正言顺地修祠堂、买田产。”
人群里突然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王大叔挤到最前面,盯着桑皮纸上的“御苑”二字,嘴唇直哆嗦:“这...这是皇家的东西啊!林氏她...她这是通敌!”
“还有。”苏蘅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停在井边搓衣裳的白露使身上,“是谁在井边说‘妖女吸魂魄’?是谁往三阿婆耳朵里塞‘沉塘’的话?”
白露使的手猛地一抖,青布裙角的泥点甩在井沿上。
她刚要往后退,脚腕突然被藤蔓缠住——正是苏蘅院角那丛野蔷薇的枝条,此刻正泛着刺目的红,“啪”地抽在她后背上。
“我...我只是可怜林氏夫人!”白露使的声音尖得像刀,“她被你逼得...”
“逼得她把魂噬香抹在你发间?”苏蘅扯下她鬓边的银簪,簪头果然沾着暗褐色的香灰,
“这香烧七天,你就会替她把所有谣言变成真话。现在,你还觉得自己是可怜人么?”白露使的脸瞬间煞白。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报官”,立刻有人附和:“对!送官府!通御苑的贼!”
苏蘅抬手止住喧哗,藤蔓缓缓从三阿婆嘴上松开。老妇捂着嘴后退两步,浑浊的眼睛里全是后怕:“苏丫头...你说的可都是真?”
“我让藤蔓尝过魂噬香的味道。”苏蘅拍了拍腿上的土,“它说,这香里有赤焰山的毒蝶粉——那是魔宗余党的东西。”
人群霎时安静得能听见蝉鸣。苏婉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袖,小声道:“姐,村外有马蹄声。” 苏蘅侧耳听了听——三长两短的马蹄印,是官路来的快马。
她望着村口扬起的尘土,嘴角勾起抹淡笑:“来得正好。”马蹄声越来越近,当先的枣红马在村碑前刹住,马上的青衫男子跳下来,腰间的象牙牌在日光下泛着暖光。
他扫了眼人群,又看了看苏蘅腰间的玉牌,拱了拱手:“在下张全,御苑派来考察灵植资源的。不知青竹村...可是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