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裹着祠堂后院的老槐树,像浸了水的棉絮。
苏蘅的布鞋碾过青石板,发出细微的湿响。
她站在焦黑的梅树残根前,指尖悬在断口上方,能感觉到树皮里残余的温度——不是火烤的烫,而是某种被压制了十年的生命力,正顺着掌心往上窜。
“该醒了。”她轻声说,声音里渗着只有灵植师能听懂的韵律。
腰间藤网自动垂落,细藤如蛇信般钻入残根缝隙。梅木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极了冬夜炉边将燃未燃的柴。
残魂的回应比昨日更清晰,像一片被风吹散的碎叶,在她意识里忽远忽近:“我记得……那个红衣女人第一次来时,还带着一个孩子……她说了句奇怪的话——‘二十年前的事,终有一日要还’。”
苏蘅的呼吸顿了顿。她早猜到林氏与赤焰夫人有牵连,却没想到这根线能扯到二十年前。
指尖藤网突然收紧,残根里渗出极淡的金光,在她眼前凝成模糊的影像。
画面里的梅树比现在茂盛十倍,粉白的花压弯了枝桠。穿粗布短打的小女孩正跪在树下,发辫上沾着草屑——是林氏,大约七八岁的模样。
她面前站着个穿赤焰纹红裙的女人,耳垂上的珊瑚坠子随着说话声摇晃:“你总说族人嫌你是女娃,嫌你阿爹病得重。可你知道么?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他们会跪下来求你,求你给他们水喝,求你让地里长庄稼。”
小女孩的手指抠进泥里,指节发白:“阿娘说,灵植术是老天爷赏的,不能乱……”
“你阿娘?”红衣女人笑了,笑声像碎玻璃划过瓷碗,“你阿娘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能教你什么?”她蹲下来,指甲盖大的金护甲轻轻挑起林氏的下巴,“你闻闻,这梅树的花香里,藏着多少秘密?等你把这些秘密都挖出来,别说青竹村,御苑的灵植师见了你,都得低头。”
林氏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像被人点了盏灯。恐惧还在,但贪念像藤蔓般缠住了那点光,越爬越密。
她喉咙动了动:“那……那我要怎么做?”
“第一步,”红衣女人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粒漆黑的药丸,“把这个掺进你阿娘的药里。她不是总说要教你灵植术的规矩么?等她睡了,你就趴她耳边问,问她当年怎么跟着万芳主学的,问她梅树心脉里藏着什么。”
苏蘅的指尖猛地一颤,藤网差点从残根里抽出来。
她想起三个月前在乱葬岗挖到的半块玉牌,背面的“万芳”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记忆里那个被拖上刑台的女子,颈间也戴着同样的玉牌——原来林氏的阿娘,竟是万芳主的弟子?
“后来呢?”她对着残魂追问,声音发紧。残魂的影像开始模糊,像被水打湿的画纸。
“后来……后来你见过的,梅树烧了,你在乱葬岗挖到了玉牌。那女人再来时,说‘做得好’,可林氏的手在抖,她藏在背后的指甲,把掌心都掐出血了。”
雾气不知何时散了,晨光透过祠堂的飞檐,在残根上投下斑驳的影。苏蘅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冷的石墙。
她想起林氏被赶出村子那天,跪在村口骂她“灾星”时,眼底闪过的那丝慌乱——原来不是恨,是怕,怕她顺着梅树的根,挖出那些见不得光的旧事。
“赤焰夫人……”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舌尖像舔过铁锈。
萧砚曾说,二十年前的灵植师屠灭案,背后有魔宗余党作祟,而赤焰夫人,正是魔宗里专司蛊惑人心的“焰使”。
残根突然发出一声轻响,最后一点金光湮灭在晨风中。苏蘅摸出怀里的半块玉牌,指尖摩挲着“万芳”二字。
玉牌温温的,像有人刚捂过。她知道,这不是幻觉——梅树心脉里封存的,不只是典籍,还有万芳主的血脉印记,正透过玉牌,一点一点,唤醒她体内的花灵之力。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是族老柱杖的声音:“蘅丫头,村东头的阿秀说,后山林子的野菊开得邪乎,你要不要去看看?”
苏蘅把玉牌收进衣襟,转身时脸上已经带了笑:“这就来。”她走过族老身边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艾草味——是昨晚守夜时撒的薄荷籽发了芽,在墙角织成绿网,正把村里的动静,一丝不差地“说”进她耳朵里。
但此刻她的心思不在野菊上。
林氏跪在梅树下的画面在她脑子里转,红衣女人的话像根细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原来这些年压在青竹村头上的“灾星”骂名,是有人精心织的网;原来那个总把“规矩”挂在嘴边的林氏,早就在网里,成了别人的提线木偶。
她望着祠堂外飘起的炊烟,忽然想起黑衣人咽气前说的“还有人会来”。
赤焰夫人要的,从来不是林氏的命,是彻底掐断二十年前的线索。
而她苏蘅,偏要顺着这根线,把藏在阴影里的人,一个个拽到光底下。
风掠过残根,焦黑的树皮上,一道极浅的刻痕闪了闪——那是灵植师用血脉刻下的下一段密语,正等着她,用花灵之力,慢慢解开。
苏蘅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藤网收回腰间时,她望着自己发颤的指尖,突然想起上个月林氏被赶出村那日——那女人跪在泥里,骂她“灾星”时喉结剧烈滚动,眼尾的细纹里浸着冷汗,原来不是被怒火灼烧,是恐惧像毒蛇般咬穿了她的理智。
“赤焰夫人要的从来不是青竹村的命。”她对着残根轻声说,晨露顺着梅枝滴在脚边,溅起的水痕里浮起零碎的记忆碎片:林氏阿娘坟头那半块玉牌、萧砚书房里那本记载“魔宗焰使专司蛊惑”的《异志录》、三日前夜袭她的黑衣人咽气前那句“还有人会来”。
所有碎片突然连成一条线——赤焰夫人在织网,网心是二十年前御苑灵植师失踪案的线索,而林氏,不过是被扯进网里的第一只飞虫。
“蘅丫头。”族老的声音从祠堂外传来,竹杖点地的“笃”声混着山风,“午后我让阿柱去寻了几位长老,在正厅候着。你收拾收拾,咱们把这事摊开了说。”
苏蘅抬头,见族老的灰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挂着的铜烟杆——那是他每逢大事必摸的物件。
她应了声,指尖轻轻抚过衣襟下的玉牌,万芳二字的刻痕隔着布料硌得皮肤发疼。
午后的祠堂正厅飘着艾草味,五位长老围坐在漆色斑驳的木桌旁,最年长的周伯把旱烟袋按得“滋滋”响,火星子落进铜烟锅里,像极了林氏当年被蛊惑时眼里的光。
“都看过了。”苏蘅将梅树残根的碎片放在桌上,藤网“刷”地垂落,细藤缠住残根的瞬间,金光腾起,红衣女人的影像再次浮现在众人面前。
周伯的烟杆“当啷”掉在地上。
他盯着画面里小林氏发颤的指尖,喉结动了动:“这……这是三十年前的林丫头?她阿娘走得早,我还想着这女娃怎么突然会使邪门的灵植术,合着是被外鬼迷了心窍!”
“那红衣女人的珊瑚坠子。”另一位长老猛地拍桌,震得茶碗跳起来,“我在县太爷寿宴上见过!去年秋,有个穿红裙的夫人坐着八抬大轿进的城,县太爷见了都哈腰,说是京城来的贵眷——莫不是那什么赤焰夫人?”
苏蘅盯着影像里红衣女人指尖的金护甲,想起萧砚给她看过的卷宗:魔宗焰使惯用珊瑚坠子和金护甲,以“因果”为饵,专挑人心最痛处下钩。
林氏痛的是被族人轻贱,被亲娘约束,所以赤焰夫人便用“跪下来求你”的诱惑,把她的贪念喂成了吃人的兽。
“当年林氏阿娘的坟被刨,玉牌被偷。”她按住藤网,金光里浮出乱葬岗的画面,“梅树心脉里藏的不只是灵植典籍,还有万芳主的血脉印记——赤焰夫人要的,是彻底掐断这条线索。” 厅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麻雀啄食的声音。
族老摸出帕子擦了擦额头,抬头时目光沉得像山涧里的老石头:“青竹村守了二十年的秘密,终究还是被外头的狼盯上了。这事……怕不是咱们几个老头子能兜住的。”
他看向苏蘅, “镇北王府的萧世子在查灵植师屠灭案,你上月帮他解了枯梅怪症,或许该让他知道。”
苏蘅垂眼盯着自己交叠的手。
萧砚上次离村时,在她窗台上放了株带露的雪柳,说“有线索便折柳为信”。
此刻她能想起他说这话时眼底的暗涌——原来他早知道,二十年前的血案,余波至今未散。 “我明日便去镇北王府。”她抬头时眼里有光,“但在此之前——”她指尖轻点桌面,藤网突然分出一缕,缠上墙角的野菊,“得先把村里的耳朵堵上。”
野菊瞬间绽放,金黄的花瓣簌簌落在几位长老脚边。
周伯弯腰捡起一朵,突然僵住——花瓣背面用细藤缠着粒芝麻大小的药丸,正是残魂影像里赤焰夫人给林氏的那种。
“今早我在村东头的井边发现的。”苏蘅的声音冷得像霜,“有人想让青竹村的水发苦,让地里的苗烂根,再把罪名扣在我头上。”
长老们的脸色唰地白了。
周伯捏着野菊的手直抖:“这是要……要把咱们村再变成灾星地?”
“所以更不能等。”苏蘅站起身,藤网自动收进腰间,“今夜我便去镇北王府传信。”她看向族老,“您让阿柱备匹马,我走后山的小路,天亮前能到城门。”
族老重重颔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蘅丫头,你放心去。村里的事有我们看着——那几个爱嚼舌根的,我让阿柱他娘盯着。”散会时已近黄昏。
苏蘅走出祠堂,见夕阳把青石板染成了血红色。
村口的老槐树下聚着几个妇人,她刚走近,说话声突然断了。
张婶的儿媳慌忙把竹篮里的菜叶子往下压,可苏蘅还是听见了——“听说蘅丫头翻出了老梅树的邪祟事”“镇北王府的人要来,莫不是她勾着外人造反?”
野菊在田埂上轻轻摇晃,把这些碎语送进她耳朵里。
苏蘅脚步未停,只摸了摸衣襟下的玉牌。她知道,赤焰夫人的网已经开始收紧,但这一次,握网绳的手,该换成她了。
晚风卷起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叶面上,不知谁用炭笔匆匆写了两个字——“小心”。
苏蘅蹲下身,指尖刚要触碰,那片叶子突然自燃,灰烬被风卷向村口茶摊的方向。
她望着茶摊飘起的蓝布幌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今夜之后,或许会有更难听的流言传出来,但没关系——等萧砚的马蹄声踏碎晨雾时,所有藏在阴影里的鬼,都该见一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