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凝那双清澈的眸子紧紧盯着他,话语里的探究意味不加掩饰。
“只是梦凝很好奇,‘却道天凉好个秋’……能写出这般词句的洛公子,为何……为何要将自己藏得这么深呢?”
她的话音在安静的揽月阁里轻轻回荡,漾开圈圈涟漪。
洛序没有立刻回答。
他好整以暇地端起面前那杯热茶,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然后才慢悠悠地呷了一小口。
茶是好茶,入口微苦,回甘清冽,一如眼前这个女人给人的感觉。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小几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然后,他才抬起眼,迎上梦凝那充满了探究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表情。
“藏?”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笑话,轻轻地笑了一声。
“梦凝姑娘,你这话可就冤枉我了。”
他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懒散劲儿。
“我可从来没藏过什么。”
他摊了摊手,一脸的无辜。
“只不过,这长安城里的人,包括姑娘你,看我的时候,心里头不早就给我画好了一张像了么?”
“骠骑将军家那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整天就知道斗鸡走狗、挥金如土的纨绔。你们想看的就是这个,那我总得演得像一点,才不辜负大家的期望,是不是?”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一颗蜜饯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
“至于作诗这种小事,又没人问过我,我总不能逮着个人就跟人家说‘哎,我其实会写两句歪诗,你要不要听听’吧?”
“那不成傻子了么。”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三分无赖,七分自嘲。
梦凝就这么静静地听着,那双清澈的眸子一眨不眨。
她握着茶壶的手指收紧了。
她凝视着洛序,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看不懂的迷雾。
她本以为,自己能看透这长安城里任何一个男人的心思。
无非是权,是利,是色。
可眼前这个人,却像是一本被她错读了许久的书,当她以为已经翻到了结局,却发现,原来自己连序章都还没看懂。
他不是在藏。
是他们所有的人,都用偏见,给他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幕布。
这个念头一起,梦凝的心里,竟生出了……愧疚?
她为这个荒唐的想法而感到心惊。
站在洛序身后的墨璃,此刻已经彻底傻眼了。
她张着小嘴,看看自家少爷那副吊儿郎当却又好像句句在理的模样,又看看对面那个传说中清冷孤傲、此刻却一脸复杂的花魁,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她悄悄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身边的祁歆。
“哎,祁歆姐……”
她压低了声音,跟做贼似的。
“你有没有觉得,少爷他……他好像从拘魔司回来之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祁歆面无表情的脸上,那双英气的丹凤眼也闪过波澜,但她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别多话,看着。”
揽月阁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只有那炉熏香,还在不知疲倦地吐着青烟。
半晌,梦凝才长长地、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心中的震惊和疑惑都一并吐出去。
她重新提起茶壶,又为洛序添了一杯茶,这次的动作,比刚才还要轻柔,还要专注。
“是梦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公子这番话,让梦凝……茅塞顿开。”
她再次抬起头,那双眸子里,迷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亮得惊人的光彩。
“那梦凝今日,可否斗胆,再问公子一个问题?”
洛序靠回椅背,将“问吧”两个字说得轻描淡写。
梦凝那双原本垂下的眼帘缓缓抬起,眸光落在他带着浅笑的脸上,握着茶壶的纤长手指,无声地收紧了些许。
“那梦凝今日,可否斗胆,再问公子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静谧。
洛序做了个“请”的手势,身子都没动一下。
梦凝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下定某种决心。
最终,她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像是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直直地望进洛序的眼底。
“公子词中所言的那个‘秋’,究竟是怎样一个‘秋’?”
“是金风玉露,天高云淡的秋?”
“还是梧桐夜雨,愁肠百结的秋?”
她问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极清,问题本身却像是一把最精巧的钥匙,绕开了所有关于才华真伪的粗浅试探,直指那首词最核心的情感内核。
“嘿,这娘们儿,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洛序心里乐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梦凝姑娘觉得呢?”
梦凝摇了摇头,那如云的青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梦凝不知。”
“前半阙的少年意气,后半阙的苍凉况味,实在不像是会出现在同一个人、同一首词里的。”
“所以我才好奇,能让洛公子‘识尽愁滋味’的,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
洛序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转过头,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轮悬在夜幕中的弯月,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那年秋天啊……”
他像是陷入了回忆,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
“也没什么特别的。”
“就是北边特别冷,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我爹带着人,在冰天雪地里跟那帮铁羽部族的蛮子死磕。信上说,有一回断了粮,他们愣是啃了半个月的草根树皮。”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梦凝,眼神里却再没了刚才的玩味,只剩下一片平静。
“那时候我还在长安城里,为了今天少了一匹好马,明天没听着一首好曲儿这种屁事,天天唉声叹气,觉得自个儿是天底下最愁的人。”
“后来我爹的信送回来,我看着信上说的那些事,再想想我自己,就觉得特没劲。”
他端起茶杯,将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你说,人肚子都填不饱,命都快没了的时候,哪还有功夫去伤春悲秋的?”
“所有的愁啊怨的,都成了吃饱了撑的。”
“所以就觉得,天挺凉的,秋天也挺好,就这么回事儿。”
他三言两语,便将那首词的意境,用一种最接地气、最“纨绔”的方式给解释了。
听起来,不像是一个文人骚客在掉书袋,更像是一个懂了点事儿的少年人,在说一件让自己觉得挺没意思的往事。
揽月阁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梦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是那层包裹在她心头、用来应对所有恩客的、冰冷而坚硬的壳。
她见过太多故作深沉的才子,也见过太多一掷千金的豪客。
却从未见过,有人能用这么一种……近乎粗鄙的方式,说出这么深刻的道理。
她觉得,自己之前写的那些“琼箫吹碎”、“罗袂生寒”,在眼前这个男人一句“吃饱了撑的”面前,都显得那么的矫揉造作,不值一提。
“我……”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头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洛序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那点恶作剧的念头,也淡了下去。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
晚风带着平康坊特有的喧嚣和暖意吹了进来,吹动了他宽大的袍袖,也吹乱了梦凝鬓边的一缕青丝。
“行了,茶也喝了,牛也吹了。”
洛序转过身,对着梦凝咧嘴一笑,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今天这曲子,算是姑娘你欠我的,改天我再来讨。”
“现在,轮到我问姑娘一个问题了。”
他看着梦凝那双因错愕而微微睁大的美目,慢悠悠地开了口。
“你那首《高阳台》,写得也不错。”
“说吧,是哪个薄情郎,让你愁得连簪子都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