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最后一点温热被抽离,我像是被人从盛夏的暖阳中猛地拽入深冬的冰窟。
那枚一直与我心神相连的古玉,此刻在我胸口,沉寂得如同一块顽石。
我强压下心头那股巨大的失落感,盘腿坐下,试图再次沉入芥子空间。
往日里,这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如今我的神识却像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无论如何冲撞,都只能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三天三夜,我水米未进,草庐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唯一的回应,来自角落那尊青铜香炉,它偶尔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嗡鸣,像是在沉睡中艰难地呼吸,修复着之前因承载楚寒舟魂魄而留下的裂痕。
“顾真人……吃饭了。”阿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怯懦和担忧。
我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喉咙干得快要冒烟。
门被推开,他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肉汤饭,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面前。
他不敢看我,低着头小声说:“现在城里人都这么叫你,还有人……还有人给你在家里供了长生牌位,说你是活神仙。”他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可是你看起来,比谁都累。”
我心中苦笑,活神仙?
一个连最基础的“隐身符”都要耗费双倍时间,画到一半法力就难以为继的活神仙?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艄公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出现在门口,带着惊惶:“顾真人!下游的王家村,又……又有三个!跟之前一模一样,好端端地就笑着跳了河,拉都拉不住!”
我的心猛地一揪。
楚寒舟已除,他的势力也土崩瓦解,为何“苦魂盐”的阴影还未散去?
我抓起饭碗,三两口将肉汤饭吞下,那股暖流冲散了些许身体的疲惫,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
“带我去看看。”
王家村弥漫着一股死寂。
我亲自取了井水、河水,以残存的法力探查,皆无异样。
邪气并非源于水源。
我挨家挨户地走访,终于在一个刚刚发病、被家人用绳子捆在床上的村民家中,找到了线索——一坛家家户户都在吃的酱菜。
在那刺鼻的酸味下,我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苦魂盐”的独特腥甜。
不是新下的毒,是残余。
这东西早已通过某些渠道混入了寻常百姓的食物中,如同潜伏的毒蛇,随时会噬人魂魄。
消息传开,整个村子都炸了锅,恐慌迅速蔓延。
我立刻找到镇上药材铺的王掌柜,他听闻后二话不说,拍着胸脯主动请缨:“顾真人,您说要用什么药,我这铺子里的药材您随便用!我来带人熬药,免费发给乡亲们解毒!”
有了他的支持,我心中大定。
解毒汤剂治身,但要断绝那股侵蚀神智的邪气,还需符箓治心。
我在村口临时设下法坛,咬破指尖,将本就稀薄的法力逼入朱砂。
一张“净毒符”画下来,我已是头晕目眩,脸色苍白如纸。
但我不能停,一张,两张,直到月上中天,我才将足够全村人使用的符箓画完,让村民们贴在各家各户的灶台上,以烟火阳气阻断邪气入体。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是被人搀扶着回到草庐的。
刚一躺下,连日的疲惫和法力的过度消耗让我瞬间陷入沉睡。
深夜,万籁俱寂。
一股尖锐的杀气如冰锥般刺入我的梦境!
我猛地惊醒,一道黑影已如鬼魅般欺近床前,手中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刃闪着幽蓝的寒光,直刺我的咽喉!
是淬了剧毒的盐刃!
若是平日,我早已在他踏入草庐十丈之内便有所察觉。
但此刻,玉佩沉寂,我的五感也迟钝了数倍。
我用尽全力向床内翻滚,那盐刃堪堪擦过我的脖颈,却在我左肩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剧痛与麻痹感瞬间传遍全身!
伤口处的血迅速变为黑紫色,一股阴冷的毒素沿着经脉疯狂蔓延,直冲心脉!
“死!”黑衣祭司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吼,再次扑来。
我完了。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刻,胸口那块冰冷的顽石,竟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震!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警示传入我的神识——这是玉佩的被动预警,只有在侦测到能威胁到宿主生命的剧毒物质时,才会被动触发!
就是这一瞬间的震动,让我混沌的意识恢复了一丝清明。
我毫不犹豫地猛一咬舌尖,剧痛让我精神大振,一口温热的精血喷涌而出。
顾不上心疼这口本命精血,我强行调动体内最后一点法力,将精血喷在左肩伤口周围!
“敕!”
血雾在空中瞬间凝结成一个复杂的符纹,死死地封锁住了我左肩的经脉。
那疯狂蔓延的毒素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堤坝,攻势为之一滞。
“封脉符纹?”黑衣祭司显然没料到我还有这一手,
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了!
屋外传来阿福惊慌的叫喊和村民们杂乱的脚步声,一面铜锣被敲得震天响。
黑衣祭司脸色一变,他知道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他怨毒地瞪了我一眼,身形一晃,如青烟般没入窗外的夜色。
村民们举着火把冲了进来,看到我肩头的伤口,都吓得魂飞魄散。
我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这次是侥幸,下次呢?
我不能再把自己的命,寄托在时灵时不灵的玉佩上。
我需要真正的力量,一种不依赖于外物的力量。
我拒绝了村民们送我去医馆的好意,独自处理了伤口。
忍着剧痛,我将神识探入脑海,翻阅着玉佩传承中那部被我束之高阁的《外丹补遗》。
过去我总觉得丹道是旁门左道,不如符箓和法术来得直接,但如今,它却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结合爷爷笔记中记载的几种解毒丹方,我找到了一个可行的方案——辟秽丹。
主料是艾草、雄黄和井底的寒泥,都是随处可见的东西。
我让阿福去准备,自己则在草庐前用石头垒起一个简陋的丹炉。
第二天,材料备齐。
我没有丹火,便以符火代替。
以黄纸画“烈阳符”,引动天地间的阳刚之气,煅烧炉内的药材。
第一次开炉,因为火候不精,一炉药材全化为了焦炭。
我不气馁,总结经验,再次尝试。
终于,在第三次开炉时,一股奇异的药香从炉中飘出,三颗龙眼大小、通体蜡黄的丹丸静静躺在炉底。
我将一颗辟秽丹碾碎,给昨天那个发病的村民服下。
半个时辰后,他眼中的癫狂之色渐渐退去,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神智已然清醒。
成功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十里八乡。
人们不再恐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希望。
附近的村民自发地将家里的干柴、药材送到我的草庐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妇人们轮流守在丹炉旁,帮我照看火候,熬制解毒汤剂。
就连村里的孩子们,也学着我的样子,用木炭在木板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符”,送给生病的家人。
七日后,最后一个病患也痊愈了。
我在村子的宗祠前,为那些不幸丧生的村民点上三炷清香,将楚寒舟的供状副本托人交给了县署,并附上了一句话:“罪在元凶,不在愚民。”
回草庐的路上,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时,阿福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捧着一个沾满泥土的旧木盒。
“顾真人,这是……这是那个黑衣人逃跑时掉在草丛里的,我今天早上才发现。”
我的心猛地一跳,接过木盒。
盒子很轻,打开的瞬间,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里面没有金银,也没有什么秘籍。
只有一张去往上海的船票,日期,是后天。
船票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枚青铜铸造的牌子,上面雕刻着一条盘绕的蛇形图腾,狰狞而古老。
就在我指尖触碰到那枚铜牌的刹那,胸口沉寂已久的玉佩,竟微微发烫。
虽然依旧冰冷,却在我掌心清晰地,轻轻一跳。
像一颗沉睡已久的心,开始回暖。
我将铜牌翻过来,粗糙的背面在落日的余晖下,似乎刻着一些极细微的痕迹。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在那些刻痕上轻轻摩挲,那是一种独特的触感,一种我曾在爷爷的遗物中感受过的、用以上下线联络的密文暗语。
上海,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