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虚空阶梯不再是单纯的光,而是由无数细碎的念头凝结而成,每一步踏下,都仿佛能听到金戈铁马的悲鸣和妇孺临终的泣祷。
腥臭的风从深渊下倒灌上来,刮在脸上像是被钝刀子来回拉扯,火辣辣地疼。
这风里混杂着铁锈、血腥和怨毒,浓得化不开,几乎要将人的神智都吹散。
韩九娘的身子猛地一晃,一把扶住我的肩膀,急促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
“顾昭……那口钟……它在吸人。”她的声音发颤,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我心头一紧,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她刚刚踩过的脚印处,一缕极其黯淡的光影正缓缓浮起,如同被水浸湿的信纸上晕开的墨迹。
我认得那光影,那是我们在山下收殓战士遗骸时,从一双磨穿了底的军鞋里燃起过的执念残丝!
那名战士至死都想再回家看一眼,这股念头,此刻正被那口悬于深渊之上的青铜古钟无声无息地吞噬。
我怀里的玉佩传来一阵微弱的震动,温热的触感让我瞬间回神。
一行残缺的古篆在玉佩表面流淌而过,字迹模糊,却像烙铁一样烫进我的脑海:“民拜即神降,魂散则钟空。”
我懂了。
彻底懂了。
这口钟根本不是什么死物,它是一座由千万英魂、万千遗愿支撑起来的丰碑!
那些铭刻在钟壁上的名字,就是它的根基。
钟声能响,靠的不是我们,而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未曾消散的期盼和守护。
如果我们不顾一切地强行敲响它,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那最终只会是镜花水月,沦为一声自欺欺人的虚妄绝响,甚至可能导致所有愿力彻底崩盘。
我猛地停下脚步,这个险,我们冒不起。
我反手抽出腰间那截早已断裂的桃木剑,它在无数次战斗中崩口、碎裂,早已失去了作为法器的灵性,却是我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最忠诚的见证。
我将它轻轻插入虚阶的一道裂缝中,剑身与光桥接触的刹那,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
没有犹豫,我并指如刀,在舌尖狠狠一划,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中炸开。
我以指蘸血,在那粗糙的桃木剑身上,一笔一划,写下七个滚烫的名字。
第一个,赵铁锤,我的老班长,用身体给我堵过炮眼。
第二个,老李,军需官,为了多给我们背两袋粮食活活累死在半路上。
第三个,炊事班的三娃,才十五岁,为了掩护我们点燃了自己当诱饵。
第四个,林昭,那个在上海巷战里,高喊着“先生快走”替我挡下致命一枪的学生。
第五个,王五,敢死队队长,抱着炸药冲向噬魂炮台时,回头冲我咧嘴一笑,满脸是血。
第六个,爷爷,顾昭南。
写到最后一个名字时,我的手指顿住了,血珠滴落在虚阶上,瞬间被吞噬。
我看向身旁几乎站立不稳的韩九娘,最终,用尽全力写下了她的名字。
这不是什么召魂的邪术,而是我顾家秘传的“归名引”。
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记得他们,他们的魂,就不会真正消散于天地之间。
当我最后一笔落下,那截桃木残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随即在我的注视下,无火自燃,顷刻间化为一捧灰烬。
然而,那灰烬并未飘散,而是在腥风中凝聚、盘旋,竟在空中勾勒出七道模糊却挺拔的身影。
他们都穿着早已过时的旧军装,或是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沉默地站在了我们身后,像七座无法撼动的山。
一直安静跟在我身后的骡子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不安地刨了刨前蹄,那双通人性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敬畏。
它像是在向这些沉默的归来者,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韩九娘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学生模样的幻影,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泪水夺眶而出:“林昭……你说过的……要活着回来,唱完那首《山高水长》。”
那年轻的幻影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模糊的面容上,仿佛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微微颔首。
随即,他与其他六道身影一同抬起了手,齐齐按向我们脚下的虚空。
刹那间,整条光桥金光暴涨,原本虚幻的阶梯变得前所未有的凝实。
我感觉到一股磅礴而温暖的力量从脚下传来,托着我们前行。
那不再是我们两个人的路,仿佛有万千无名者,正踏着我们的脚印,一同走向那座镇压深渊的青铜古钟。
随着我们不断接近青-铜基座,古钟表面的铭文开始疯狂流转,那些密密麻麻的百姓姓名如受惊的鱼群,在钟壁上潮水般涌动,发出一阵阵针扎耳膜般的细微呜咽。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钟体内封存了不知多少年的浊气正在剧烈反扑,像一头饥饿的凶兽,试图将我们刚刚凝聚起来的这点愿力彻底吞噬。
若让它得逞,不仅仪式失败,连身后这七道好不容易唤回的残魂,都将永堕黑暗,再无归期!
“畜生,休想!”我目眦欲裂,再次咬破舌尖,这一次,逼出的是一口灼热的心头血,尽数喷洒在我手中紧握的启明槌上。
那槌首的禹王治水纹路与浸满鲜血的红布条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怒吼:“你们替我扛过命,这一口钟,我替你们守住!”
话音未落,启明槌爆发出一道碗口粗的赤金光柱,如离弦之箭,悍然贯入钟心!
浊气与金光激烈碰撞,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却硬生生被这道光柱撑开了一片清明的空间。
但这只是暂时的,光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
就在它即将溃散之际,韩九娘猛然挣脱我的搀扶,踉跄着向前几步,单膝重重跪倒在地。
她一把撕开左臂上缠绕的绷带,露出一道狰狞的、仿佛活物般的蛇形烙印。
她没有丝毫犹豫,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身前的虚阶上迅速画下半个诡异的符文。
那是“闭听符”,本该是用来封印邪物耳识的符咒,此刻,却被她逆转阵眼,硬生生扭转为一座“开言阵”!
她仰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用尽生命嘶喊道:“都给我听着!你们的儿子没有当逃兵!你们的丈夫没有白死!你们的名字——刻在这口钟上,也刻在我韩九娘的心里!!”
嘶喊声落下的瞬间,她左臂上的蛇形烙印轰然炸裂,一缕比黄金还要璀璨的金色精血从中飞射而出,如飞蛾扑火般融入那道即将熄灭的赤金光柱。
整口青铜古钟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轰鸣,翻涌的浊气如同遇见克星,竟齐齐向后退缩了三丈!
也就在此时,我怀中那块滚烫的玉佩,终于浮现出完整的预言:“双执同鸣,龙喉可焊。”
我和韩九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希望。
原来如此,需要我们两个人,同时敲响这口钟!
可就在我准备拉起韩九娘,做最后一搏的瞬间,一直温顺的骡子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过身,一双大眼死死地盯住了我们来时的路——那条由七道英魂和万千执念共同铺就的金色光桥,正从我们踏出的第一步开始,悄无声息地褪去颜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尽头处一点一点地抹回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