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余晖,将打谷场上姑娘们的身影拉得斜长。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日渐结实有力的线条。
“解散!”
孙大成冷硬的声音,像是敲在石头上的铁块,宣告了一天苦训的结束。姑娘们如蒙大赦,瞬间瘫软下来,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朝大院里挪去。
桃花站在原地没动,一双眼睛像是黏在了孙大成的身上。
她的目光里,不再有之前那种痴缠和势在必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委屈、期盼和一丝丝不甘的复杂情绪。
她希望他能看过来,哪怕只是一眼,可孙大成从始至终,都没有将视线在她身上停留超过一秒。
他检查完训练器械,便转身走进了夜色渐浓的大院深处,背影孤直如枪。
桃花的心,随着那个背影的消失,一点点沉了下去。
夜,彻底黑了。
孙大成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王玉霞回房的必经之路上。
他藏身于一棵大槐树的阴影里,看着那盏熟悉的灯笼光晕由远及近。他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那光晕消失在院门之后,才转身离去。
他相信,时间会冲刷掉一切误会,行动远比苍白的解释更有力。
他看着桃花的身影,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黄家大院,向着自己家的方向去了。
尹家的茅草屋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尹其怀坐在小板凳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让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更显阴沉。
今天在黄仁贵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让他心里堵得慌,那只老狐狸的顽固和自私,比地里最硬的石头还难对付。
桃花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爹!”
她轻声喊了一句,将白天的失落和委屈都藏了起来。
尹其怀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将烟锅在地上磕了磕,声音沙哑地开了口:“今天,孙大成来找我了。”
桃花的心猛地一跳,眼睛瞬间亮了。
“他都跟我说了。”
尹其怀没理会女儿神情的变化,自顾自地说道。
“他在江边,是怎么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他盯着女儿,一字一顿地问:“桃花,我问你,是命重要,还是那些虚头巴脑的规矩重要?”
桃花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嗫嚅着:“可……可是,王老师教过我们,男女授受不亲,肌肤之亲,是要负责的……”
“放屁!”
尹其怀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吓了桃花一跳。
“人家是在救你的命!是把自己的气渡给你,让你活过来!你倒好,反过来拿着这事当把柄,逼着人家娶你!我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那蛇被救了,还反咬农夫一口。你怎么能做那条蛇?我尹其怀的女儿,不能做这种恩将仇报的畜生!”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耳光,狠狠地抽在桃花的脸上。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委屈、羞愧、不解,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我……我没有……”
她哽咽着,还想争辩,可对上父亲那双失望又痛心的眼睛,她所有的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孙大成救她时的场景,那双焦急的眼睛,那用尽全力的按压……是啊,他是在救她。而她,却只想着自己的那点女儿家心思。
“爹,我错了……”
桃花终于崩溃了,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看着女儿哭得伤心,尹其怀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
“爹知道你不是坏心眼,就是一时糊涂,被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迷了心窍。”
他将女儿扶起来,替她擦了擦眼泪,郑重地说道:“桃花,听爹说。孙大成是条好汉,是头顺毛驴。你想让他真心对你,就不能用鞭子抽,得用好草料喂。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缠着他,那只会让他烦你,厌你。
从明天起,你要拿出最好的样子来,好好训练,让他看到你的好,看到你的懂事。要让他自己看上你,心甘情愿地想娶你,那才叫本事!”
桃花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父亲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也像一盏明灯,为她指了一条新的路。
“可是爹……”桃花抽噎着问,“黄家那门冥婚……”
“这事你别管!”
尹其怀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这是横在他面前最大的一块石头。你爹我,会想办法把它搬开。只要这门亲事一了,我第一个就去孙大成面前,替我闺女提亲!你啊,就安安心心等着,把自己变得更好,就行了。”
得到父亲的承诺,桃花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她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真的平静了。
训练场上,桃花不再刻意地制造偶遇,也不再用那种炙热的目光追随孙大成。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训练上,咬着牙,忍着痛,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她的变化,孙大成看在眼里,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确实松快了不少。
然而,桃花这边消停了,另一边却又起了波澜。
翠花,像一只嗅到血腥味的苍蝇,开始嗡嗡地围着孙大成打转。
“教官,这个举枪的动作,我还是掌握不好,您再给我看看?”
翠花抱着枪,走到正在场边休息的孙大成面前,声音放得又轻又软,与她平日的干练爽利判若两人。
孙大成皱了皱眉,但还是站起身,公事公办地说道:“肩膀放松,枪托抵实。”
“是这样吗?”
翠花故意将身体凑得极近,一股若有若无的香风飘进孙大成的鼻子里。她的手“不经意”地碰到了孙大成的手背,又飞快地缩了回去,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哎呀,对不起教官。”
孙大成面无表情地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沉声道:“多练!”
一次不成,还有下次。
“教官,我这枪栓拉不动了,您帮我看看是不是卡住了?”
“教官,您讲的那个三点一线,我还是有点模糊……”
“教官,我晚上睡觉腿抽筋,是不是白天训练太狠了?”
翠花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在训练的间隙,在收操之后,甚至在吃饭的时候创造与孙大成独处的机会。
她的问题,明明孙大成已经在队列里讲得清清楚楚,可她偏要再单独问一遍。她看孙大成的眼神,也越来越大胆,带着毫不掩饰的钩子。
这一切,桃花都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要矜持,要等待,可翠花这副急不可耐的骚狐狸样子,让她心里的火“噌噌”地往上冒。
这天晚上,姑娘们都躺下了,正准备睡觉。翠花翻了个身,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心情很好地哼起了小调。
“哼,有些人啊,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也不怕被狼叼走。”
黑暗中,桃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翠花的小调戛然而止,她猛地坐起身,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桃花的方向,冷笑道:“总比某些人强,掉进河里演一出苦肉计,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现在看我跟教官走得近,眼红了?”
“你!”
桃花也坐了起来,“你那叫走得近吗?你那叫死皮赖脸地往上贴!也不嫌臊得慌!”
“我凭自己的本事接近教官,有什么好臊的?我问的都是训练上的事,光明正大!”
翠花的声音尖利起来。
“不像有的人,拿救命之恩当买卖,想逼人就范,真是又蠢又坏!”
“你骂谁蠢!”
“谁应我骂谁!”
“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你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两人在黑暗中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大,睡在旁边的汤菊和蔡梅等人被吵醒,纷纷劝道:“哎呀,别吵了,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可两个已经红了眼的女人,哪里听得进劝。直到孙大成在院子里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吵什么吵,再吵都出去跑圈”,屋里才终于安静下来。
只是,那此起彼伏的、带着怒气的粗重呼吸声,宣告着这场战争远未结束。
这一切的风波,似乎都与王玉霞无关。
她确实看到了桃花的变化,她心里,渐渐相信了孙大成和桃花之间,或许真的只是一场误会。可随之而来的,不是释然,而是一种更深的失落和委屈。
为什么他不来找我解释?
王玉霞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书,心思却早已飞远。
自从那晚草坡上的争执之后,孙大成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在饭点时端着碗出现在她门口,两人再也没有一起吃过饭。偶尔在院子里遇见,他也只是目不斜视地走过,仿佛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这是在生我的气吗?怪我那天不信他,还说了那么重的话?
王玉霞心里乱糟糟的。她是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骨子里有着自己的骄傲。她放不下身段去主动找一个男人求和解,她觉得,既然误会是他引起的,就该由他来澄清。
可他偏不!
这份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越来越厚。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暗流与对峙中飞快地流逝。姑娘们的训练成果越来越好,已经开始进行实弹射击,枪声成了黄家大院新的背景音。
眨眼间,凛冬已至,年关将近。
孙大成给姑娘们放了几天假,让她们回家过年。黄仁贵也难得大方,杀猪宰羊,准备了一桌极其丰盛的年夜饭,要把所有留在黄家大院的人都聚起来。
大年三十的晚上,黄家正堂灯火通明。黄仁贵坐在主位,笑呵呵地招呼着众人落座。
“大成,玉霞,你们俩坐这儿,坐我边上。”黄仁贵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两个位置,不容置喙地说道,“咱们是一家人,就该坐在一起!”
“一家人”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得王玉霞和孙大成心里都是一抽。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尴尬。两人隔着一个空位,僵硬地坐下,谁也不看谁,面前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黄仁贵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捻着胡须,还想再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黄四郎端着一个大碗站了起来,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傻气的脸上,此刻满是真诚的兴奋。
“教官!我敬你一碗酒!”
他扯着嗓子喊道,打破了满屋的尴尬,“感谢这段时间你对我的培养!你看看,我这胳膊,都比我大腿粗了!现在一顿饭,我能干三碗!来,我干了,你随意!”
说完,他仰头就把一碗酒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响亮地打了个嗝。
“噗嗤”一声,不知是谁先笑了出来。随即,满堂哄然大笑,就连王玉霞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翘了一下。孙大成看着黄四郎那憨直的样子,脸上那万年不化的冰霜,也似乎融化了一丝。
这尴尬的年夜饭,总算是有了一丝活泛的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