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浸透了水渍的墨迹,像一道横亘在生死两界的鬼门关,冰冷地将母亲的过往与眼前的迷案瞬间勾连。
沉井,一个何其惨烈的结局。
而如今,这笔看似无奇的炭薪,竟又一次指向了焚烧与毁灭的终点。
小德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掌医司内堂,冬夜的寒风灌了他一肚子,脸色却因惊惧而煞白,连嘴唇都在哆嗦。
他扑到沈知微案前,将一本厚重的工部杂役月报摊开,手指颤抖地指着其中一页:“大人……医官……查到了!”
沈知微的目光从那行刺目的小字上移开,落在小德子身上,眼神沉静如渊,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带来一个骇人的消息。
“说。”她只吐出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力量。
小德子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发颤:“奴才查遍了内务府和工部的记录,丙辰年冬月,咱们掌医司根本没有申领过任何炭薪!那三百两银子……它、它没有入内务府的账,而是直接拨给了净秽司!”
净秽司,宫中处理污物、病畜乃至疫毙宫人之所。
小德子指着那份月报,上面的记录清晰无比:“这个月,净秽司旧院那座专用于焚化疫病尸首的炉子,以‘除晦防疫’为名,连续烧了七天七夜!而那三百两,就是付给当值火者的‘封口钱’!”
封口钱!
这三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小德子的心上,也让沈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三百两,买的不是炭,而是沉默。
烧的,又岂会是寻常污物?
她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
目光再次落回那本旧档的背面,那行关于母亲柳氏的记录——“拒掺黄土,沉井”。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母亲当年揭发御药房在药材中掺入黄土造假,被诬陷后投入枯井灭口。
那是一场关于“假药”的谋杀。
而如今这笔三百两的“炭薪”,背后同样是一场精心掩盖的焚烧。
起点与终点,竟诡异地重合了。
“小德子,”沈知微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以掌医司‘冬季备炭,清查旧库’的名义,向内务省递牌子,申请重开净秽司旧院的库房。”
小德子一愣,随即面露难色:“大人,净秽司向来晦气,又是郑总提调的人在管,只怕……”
“他不会批。”沈知微打断了他,”
她从案上取过一张空白公文,提笔挥就,字迹凌厉如刀——《防疫物资清查令》。
她取出那枚自己私刻的、尚未得到宫中完全承认的“掌医司”临时印信,蘸足了朱泥,重重地盖了上去。
“阿蛮!”她扬声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少年药童立刻跑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懵懂。
“带上两名信得过的医女,跟我走。”沈知微站起身,将那份伪造的“清查令”收入袖中,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去‘勘察’。”
半个时辰后,净秽司旧院。
这里偏僻荒凉,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腐朽与焦糊混合的怪味。
看守库房的老太监见到沈知微一行人,尤其是她手中那份盖着红印的公文,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嘴里却推三阻四:“沈医官,这……这库房钥匙不在咱家这儿,得去内务府……”
沈知微懒得与他废话,只对身后一名高壮的医女使了个眼色。
那医女是她特意从军户出身的宫人中挑选的,力气极大。
只见她上前一步,只用肩头猛地一撞,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应声而断,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洞开。
一股浓重的霉味夹杂着药材的焦香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库房内昏暗无光,墙角堆着小山般的灰烬,显然是焚尸炉里清理出来的。
沈知微径直走到那堆灰烬前,蹲下身,借着阿蛮提着的灯笼光亮,仔细翻检。
灰烬之下,是大量未燃尽的药渣。
她捻起一些,放在鼻尖轻嗅,眉心越锁越紧。
这些,分明都是上等药材的残骸!
“大人,您看这是什么?”阿蛮忽然惊呼一声,从一堆黑灰中捡起一片薄如蝉翼、却未完全化为灰烬的东西。
沈知微接过来,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一片巴掌大小的纸模残片,上面还带着清晰的鹿茸纹理。
这正是御药房包装名贵药材时,为了防止药材在运输中受损、同时彰显其贵重而特制的包材!
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彻底被拨动了。
她立刻命令道:“把所有灰烬,全部筛检一遍!任何残片都不要放过!”
两名医女立即动手,用随身带来的细筛,将一堆堆灰烬小心翼翼地过滤。
很快,更多的证据被找了出来。
半个烧焦的标签残片,被阿蛮从一堆骨灰般的粉末中拾起。
沈知微用镊子夹起那枚残片,吹去浮灰,灯光下,几个依稀可辨的蝇头小楷让她浑身一震——“安宫牛黄丸·丙午批次”。
丙午年!
正是她母亲出事的那一年!
而这安宫牛黄丸,正是母亲当年负责监制的最后一味药!
她立刻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取出那本《百药正形图》,翻到安宫牛黄丸那一页。
书中明确记载,丙午批次的安宫牛黄丸,因其配方精良、药效卓绝,本应全数封存于御药房珍品库。
可她前几日翻阅旧账时,看到的记录却是——此批药材因保管不善,“霉变销毁”!
真相在这一刻,如同一幅被烈火燎开的画卷,狰狞地展现在眼前。
所谓的“霉变销毁”,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惊天骗局!
郑元通一党借“销毁”之名,将这批价值连城的真药私运出宫倒卖,再用黄土掺杂的劣质药丸填补空缺。
母亲当年拒绝同流合污,便成了他们计划中必须除掉的绊脚石。
他们甚至连焚毁假药的戏码都做得如此逼真,用真正的上等药材残渣混入其中,制造出“确已销毁”的假象。
这条罪恶的链条,从十几年前母亲的死,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这三百两“炭薪”,烧掉的,恐怕是又一个发现了秘密的无辜者!
“他们不是防疫,”沈知微站起身,声音冰冷如淬了毒的刀锋,“他们是在经营死亡。”
她命人将所有物证尽数封存,小心翼翼地带回掌医司。
当晚,夜色如墨,一封来自东厂的密件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她的案头。
沈知微展开一看,是谢玄的手笔。
信中并非慰问或探询,而是一份记录。
一份净秽司老火者近三年领取的“特别处置费”清单。
上面的总额,高达两千两白银,远远超出了一个火者应得的薪酬。
更关键的是,其中最近的三笔付款时间,竟与后宫近期三起被定性为“突发疫症”的宫女死亡时间,分毫不差!
沈知微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郑元通的药材帝国能屹立不倒。
不仅仅是倒卖药材,更是通过制造“意外死亡”来铲除异己、恐吓宫人,再用这焚尸炉毁尸灭迹。
她将所有证据,包括那枚烧焦的标签,全部归档入那本朱红色的册子。
在那笔三百两的“炭薪”记录旁,她用朱笔亲手加注了一行字:
“每一笔虚账背后,皆有一条未登记之命。”
天亮之前,一份由她亲笔撰写的《炭薪案稽核简报》,被送入了东厂衙门。
谢玄坐在那张能俯瞰整个皇城的太师椅上,展开简报。
纸上不仅有条理清晰的案情陈述、物证列表,末尾更附有一张触目惊心的草图:以“三百两”为圆心,一条条资金流向如蛛网般散开,最终千丝万缕,共同指向了京郊一处隐秘田庄——那是郑元通名下的私产。
而在图侧,沈知微用清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写道:“若斩不断财路,便堵不住毒源。”
谢玄修长的手指在图上那个田庄的名字上轻轻一点,唇角罕见地扬起一抹带着赞许与杀意的弧度。
他提起朱笔,在简报末尾批下两个字:“准查。”
随即,他又添上一句:“由东厂协办,即刻拘传经手火者。”
窗外,晨光初透。
一场以账本为刀、以数字为证的猎杀,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阴森的诏狱深处,一间名为“画眉轩”的雅致囚室里,烛火摇曳。
新抓来的老火者阿乙被两名番子按在地上,他那双常年与火焰打交道的手,此刻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而非想象中的血腥气。
高踞上座的东厂提督谢玄,正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银质小刀,并未动刑,甚至连一个问题都还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