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医所飞檐时,孙礼捧着明黄诏书跨进门槛。
沈知微正俯身整理案头残卷,听见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抬眼便见那方缀着双龙抢珠的绢帛在晨风中轻颤。
“沈大人,圣上口谕。”孙礼弯腰将诏书平铺在檀木案上,银须随着动作晃动,“赦免胁从,唯治首恶。
太子贬庶囚静园,杨瑃流放岭南,周怀安伏诛,党羽二十七家抄没。“
沈知微的指尖停在“验心录”残页上。
周怀安的名字刺得她眉心发紧——那老妇临终前攥着她手腕的触感突然清晰起来,枯树皮般的指节压出红痕:“带玉扳指的...他手里沾着三条命。”此刻诏书里“伏诛”二字墨色未干,倒像替那三声未诉的冤屈,重重盖了方朱印。
“大人?”孙礼见她沉默,试探着抬眼。
沈知微突然抓起案头狼毫,蘸饱浓墨在空白奏纸上疾书。
笔锋扫过“医政十策疏”五字时,砚台里的墨汁被带得晃了晃:“替我呈上去。”她停笔,笔尖悬在“初声档”三字上方,“凡州县孕产案必报掌医监,婴孩首声哭频录档。
要让每个孩子的第一声,都有地方可查。“
孙礼接过奏疏的手微微发抖。
他看见“初声档”旁还注着小字:“若有漏报瞒报,接生婆革籍,州县官连坐。”墨迹未干,倒像把淬了火的刀,要剖开这世道捂了百年的阴湿。
“好。”沈知微吹干墨迹,抬头时窗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凿石声。
宫墙下,赵大锤正抡着八斤重的铁锤。
他赤着上身,古铜色脊背淌着汗,每一下都砸在新砌的城砖上。
跟在他身后的小工匠抱着铅板,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此次事件的文书——从五王伪诏到周怀安密令,从太子坠台到谢玄挡箭,全被凿进三寸厚的铅板里。
“老匠头,这墙修得忒实诚了。”小工匠抹了把汗,“以前修墙防贼,现在倒像防...防撒谎的人?”
赵大锤的铁锤悬在半空。
他望着铅板上“血尺承心”四个刻痕,想起昨日沈知微站在墙下说的话:“史书会被篡改,口供会被翻覆,但墙里的铅板不会。”他重重砸下锤子,火星溅在铅板上:“对,现在修的墙,是让后人不敢撒谎。”
话音未落,肩头被人轻拍。
沈知微站在阴影里,掌心托着枚指甲盖大的玉尺模型,血晶在晨光里泛着淡红:“嵌进铅板夹层。”她将玉尺递过去,“若有伪造生命痕迹的,这尺会鸣。”
赵大锤粗糙的指腹蹭过玉尺,突然想起三十年前替先皇修地宫时,见过类似的玉质。
那时监工说“皇家秘器”,如今才明白——原来最该藏进墙里的,从来不是金银,是真话。
“末将铁山,求见沈大人!”
震天的嗓门惊飞了檐下麻雀。
沈知微转身,便见那铁塔般的黑骑副将单膝跪在阶前。
他左臂齐肘而断,裹着的布帛渗着血,甲胄却擦得锃亮,连护心镜都能照见人影。
“末将不愿解甲。”铁山仰头,左眼的刀疤随着说话的动作抽动,“求大人许末将转任教习。”他断肘的残端碰了碰地面,“这胳膊是替孕妇挡马刀断的,往后...末将想教些能救人的本事。”
沈知微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残臂的布帛。
血渍还带着体温,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
她想起三日前城楼下,铁山背着难产的农妇跑了半里地,铠甲磨破了背,却把人护得周全。
“黑翎医卫营。”她突然开口,“专训武艺与急救兼修之士,派驻各州孕政衙门。”她伸手扶铁山起身,“你当教习,第一课我来上。”
教场里,三百黑骑新兵挺直腰杆。
沈知微站在将台上,背后是新悬的“仁心为度”金匾。
她抽出腰间玉尺,指向最前排的士兵:“你们不是来杀人。”尺身划过空气,带起破空声,“是来救人——救那些还没来得及哭出声的孩子。”
新兵队列里传来抽气声。
有人望着她掌心的血玉尺,想起三日前刑场上那道寒光——原来这把尺,真能劈开生死。
暮鼓响时,谢玄的玄色披风扫过医所门槛。
他左臂缠着沈知微亲手缝的纱布,却仍端着个檀木匣,匣盖上的锁是东厂特制的机关。
“江南八府’隐工墓‘。”他将匣子推到她面前,指尖叩了叩匣面,“你母亲当年清理的女匠名录,和这些墓主生卒年高度重合。
辛未七月初三,是试药记录里的’聪明药‘首服日。“
沈知微的呼吸一滞。
她想起母亲日记里夹着的碎发,染着药渍的纸页上写:“今日又有三个小丫头没熬过子夜。”原来那些被抹去名字的,不是数字,是埋在江南地下的冤魂。
她打开匣子,羊皮地图上的红点像撒了一把血珠。
指尖停在苏州府旁的“白水镇”,那里的红点格外密集:“下一个盒子,该我们打开了。”
谢玄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伸手按住她搁在地图上的手。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纱布传来,带着几分灼人:“我派了十二组青鸾卫先行。”顿了顿,又低笑,“你只管带着尺子去,拆盒子的刀,我有。”
临行前夜,医所后堂飘着艾草香。
小满蹲在炭盆前,看沈知微将改良版“初啼瓮”塞进她的包袱。
陶瓮上刻着细密的音纹,能将婴孩的第一声啼哭封存在瓮里,待掌医监核验。
“明日你去江南。”沈知微取下颈间的玉尺,指尖在尺身“仁”字处一按,尺身应声而裂。
半尺握在她掌心,半尺系上红绳,“带着耳朵和尺子。”她替小满将半尺系在腰间,“若遇强权压声,你就问他们——敢不敢让这尺贴一贴他们的心?”
小满望着腰间的半尺,突然想起三年前初见时,这把尺还沾着刑场的血。
如今血晶依旧,却多了几分温凉的玉质。
她攥紧半尺,眼泪砸在红绳上:“小满定不负大人所托。”
次日晨,烟雨朦胧的江南道上,一行青衫女子策马前行。
她们胸前的半尺在雨雾中泛着微光,像极了破晓前的星子,正一寸寸划开笼罩江南的沉幕。
而在更南的方向,沈知微率医队行至苏州府外三十里。
白水镇的青瓦顶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镇口的老槐树上,几片枯叶被风卷着打旋,露出树洞里半片染血的绢帛——上面隐约可见“辛未七月初三”几个字,正随着雨丝,慢慢渗进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