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翎鸽的振翅声惊醒了案头未干的墨迹。
沈知微刚要拾起因雨气晕开的纸页,那只通身漆黑的信鸽已扑棱棱落在她肩头,爪间铁筒撞在砚台上,发出清脆的响。
她解下铁筒时,指节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这是谢玄专属的密报鸽,往日都是玄色缎带系筒,今日却换了血红色。
拆开丝帛的瞬间,晨雾里的潮气突然凝在喉间。
“陛下近三日未进肉食,夜半惊坐,言舌根发麻如噙锈铁。”
沈知微的瞳孔骤缩。
她见过太多中毒症状:青紫色甲床、震颤的指节、舌面异常的味觉敏感——这些在民间毒盐受害者身上出现过的征兆,此刻正刻在天下最尊贵的人身上。
“春桃!”她反手抓起案上的琉璃瓶,“取前日尚膳监退回的膳食残渣,再熬半盏纯净海盐汤。”话音未落,医帐门帘已被掀起,春桃抱着青瓷罐跌撞进来,发顶的银簪歪向一侧,“大人,我跑着来的,汤罐子都差点摔了。”
沈知微将汤勺浸入残渣溶液,又滴入两滴石灰水与醋酸混合的试剂。
淡褐色的液体在瓷碗里打着旋儿,渐渐浮出极淡的紫晕,像春末池塘上飘的薄萍。
她凑近闻了闻,喉间泛起铁锈味——和苏州府毒盐受害者呕吐物里的气味分毫不差。
“金魄二型。”她的声音轻得像碎冰,“浓度比民间低十倍,却足够在三个月内蚀空帝王的脾胃。”
春桃的手指攥紧了裙角:“他们连龙桌都......”
“去取我的出诊箱。”沈知微截断她的话,将染了紫晕的溶液封入铅盒,“狼尾呢?”
话音刚落,帐外传来玄色披风擦过布帘的沙沙声。
狼尾掀帘而入时,腰间黑翎刀还带着晨露的潮气:“属下在。”
“伪装成太医院新补的典药生,随今日的御药车进宫。”沈知微从箱底取出半片鱼形铜符,“这是谢督主给的尚膳监通行令,你混进库房,取一撮今日用的御供精盐。”她顿了顿,指尖划过铜符边缘的云纹,“若有变故......”
“属下明白。”狼尾将铜符攥进掌心,转身时靴跟在泥地上碾出半道深痕。
子时三刻的尚膳监库房泛着冷霜。
狼尾贴着廊柱阴影移动,袖中短刃割开窗纸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口雕着百子千孙纹的盐坛,封泥完好如新,坛身却带着反常的温度,像被人频繁开启过。
他摸出随身的银锥,沿着坛底暗纹撬动。
木塞松动的刹那,细白的盐粒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狼尾迅速用发簪挑了一撮,刚要收进怀里,廊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谁在那儿?”
两名提灯的内侍从转角处转出,灯笼光映得他们脸上的刀疤格外狰狞。
狼尾反手将发簪插进发髻,却在后退时撞翻了案上的烛台。
火舌舔上帐幔的瞬间,一名内侍已挥刀劈来,刀锋擦着他耳际划过,带落几缕碎发。
“跑不了了!”另一名内侍狞笑着逼近,刀尖抵住狼尾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掠过廊檐。
狼尾只觉腕间一松,那名内侍的刀“当啷”坠地,颈侧多了道血线。
另一名内侍刚要呼救,喉间已被一枚银质飞针贯穿。
“督主?”狼尾看着来人摘去面巾,月光下谢玄的眼尾红痣像滴凝固的血,“您怎么......”
“捡盐粒。”谢玄的声音比夜色更冷。
他蹲下身,袖中玄铁尺在地上划出半道弧,将散落的盐粒尽数扫入袖中,“尚膳监的耗子比我想象的还多。”
狼尾这才发现,谢玄外袍下的中衣已被血浸透,左肩处的绣金蟒纹被利刃挑开半寸:“您受伤了?”
“无妨。”谢玄将盐袋抛给狼尾,“从今往后,御膳每餐留样,由东厂直送医所。”他转身时,廊下灯笼突然被风扑灭,再睁眼时,已只剩狼尾一人立在阴影里。
沈知微拿到盐样时,天刚泛出鱼肚白。
她将盐粒溶于蒸馏水,悬起听诊器的血晶滤膜,滤膜上的蜂窝纹路在烛火下泛着幽蓝。
当滤膜贴近盐碗的瞬间,原本平静的纹路突然剧烈震颤,在幕布上投出模糊的影像——戴青铜面具的人立于灶前,长勺搅动着沸腾的盐釜,背景里“司匠坊”三字若隐若现。
“司匠坊......”沈知微的指尖抵在额角,记忆突然翻涌。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半本日记,泛黄的纸页上用血写着:“器毁于司匠,毒始于庖厨。”三十年前,正是司匠坊销毁了第一批被禁的外科器械。
“小满。”她对着帐外喊了一声。
小满掀帘进来时,鬓边的绢花还沾着露水:“大人?”
“带春桃和两名医婢,扮作采买婆子混进尚膳监。”沈知微从妆匣里取出半尺玉尺,尺身刻着细密的医经条文,“你们的目标不是抓人,是查御盐从入库到进膳的流转路径。”
小满的手指抚过玉尺上的刻痕:“若被识破......”
“那就让全天下都知道,连皇帝的饭里都下了慢性毒。”沈知微将玉尺系在她腰间,“这玉尺是用南海寒玉磨的,遇血则鸣。
若有危险,贴它在心口——它会替你喊救命。“
三日后的深夜,医帐的门帘被雨水浸透的青布掀起。
小满裹着湿漉漉的斗篷冲进来,怀里紧抱着半张油纸,发梢滴下的水在地上汇成小滩:“大人,我们查到了!”
油纸背面的米汤字迹在盐水喷雾下显形:“甲等精盐→御膳房→退样归档→尚药局焚毁。”小满喘着气,“尚药局的老太监把退样盐装袋,交给了一个穿书院服饰的年轻人。”
沈知微的指尖停在“尚药局”三个字上,突然笑出声:“他们不怕我们查盐......怕的是我们查‘谁在处理废料’。”她将油纸凑到烛火上,米汤字迹在火焰中蜷曲,最后一行字慢慢浮现:“庚戌年三月十五,柳氏器毁,盐始分流。”
“母亲。”她低声念着,窗外惊雷炸响,闪电照亮案头新绘的图纸——《宫廷食材生命痕迹备案制》草案上,“御膳留样”四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沈知微将图纸推到烛火旁,火舌舔过纸角的瞬间,她突然抓起狼尾刚送来的锦盒。
盒中是谢玄让人连夜拓印的“金魄二型”显影图,图上紫色的毒素脉络像极了御花园里盘根错节的老藤。
“明日早朝。”她对着窗外的雨幕轻声道,“该让那些坐在金殿上的人,看看他们吃下去的究竟是什么了。”
帐外的雨越下越大,打湿了案头未收的《御膳中毒证据链》手稿,墨迹顺着纸页蜿蜒,最终在“司匠坊”三个字下汇作深色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