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七月。
北方的夏天干爽,太阳明晃晃地悬在蓝得透彻的天上,阳光是那种毫无保留的、近乎直白的炽烈。
研究所院子里的杨树叶子,被晒得泛着一层油汪汪的亮光,风吹过时,哗啦啦地响,带着一股干脆的劲儿。
比起南方老家这时候那种无处可逃的闷热黏腻,连空气都仿佛能拧出水来的潮润,陆云瑶心底里,倒是更习惯北方这种爽利朗阔的天气,虽然干燥得偶尔会让嘴唇起皮,但至少呼吸是畅快的。
工作上的主要难关闯过去之后,整个项目组的气氛都肉眼可见地轻松了不少,连走路时的脚步声都透着轻快。
但陆云瑶心里那根弦却没敢彻底放松。她知道,行百里者半九十,现在进入的数据验证和稳定性测试阶段,更是关键,一点细微的岔子都可能让之前的努力大打折扣。
她每天大部分时间,依旧雷打不动地泡在实验室里,守着那些不断吞吐着打印纸、绘制着新曲线的机器,对着铺满桌面的图纸和记录本,眼神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与符号间逡巡。
眼睛累了、酸了,就站起来走到窗边,极目远眺一会儿,同时活动一下因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而僵硬发酸的脖颈和肩膀。
窗外的杨树,成了她最好的“眼保健操”参照物。
想家是免不了的。尤其是在晚上,回到单人宿舍,洗去一身的疲惫,周遭安安静静的,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虫鸣时,那份被白日忙碌压抑住的思念,便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
她常常会从抽屉最里层拿出那张边角已经有些磨损的全家福照片,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线,细细地看。
想象着儿子予安现在是不是又在他那个自发组织的“军事兴趣小组”里,神气活现地模仿着他父亲的样子,给小伙伴们当“小教官”;女儿予乐念广播稿是不是更流利了,声音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带着点甜丝丝的脆生。
顾辰翊上次信里提到,他利用周末时间教予安看军事地图,俩人头碰着头,能在书房的地板上一趴就是一下午,连水都忘了喝。
这画面在她脑海中异常鲜活,让她心里暖融融的,可那暖意底下,又忍不住泛起一丝丝酸溜溜的涟漪。
错过孩子们成长中这些具体而微的瞬间,终究是为人母难以弥补的遗憾。
心绪翻涌,她便提笔回信。
摊开信纸,让笔尖的沙沙声驱散室内的寂静。她的语气尽量模仿着日常聊天的轻松家常:
“安儿,听说你跟爸爸学看地图了,真棒!我儿子越来越有小指挥员的样子了。
不过妈妈提醒你哦,光看懂图纸上的线条和符号还不够,还得在脑子里多转转,想想如果真到了这地方,队伍该怎么走,该怎么利用地形隐蔽,那才叫真本事,活学活用。”
“乐儿,妈妈知道你画画得奖了,真替你高兴!妈妈寄回去的新彩色铅笔用上了吗?
喜欢什么就大胆画什么,天上的云,院子里的花,或者你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可以。妈妈永远相信你的眼光和创造力。”
笔尖顿了顿,她又在后面添了一句专门给顾辰翊的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嗔怪和关切:
“你也别光顾着忙工作,家里、孩子、部队,样样都要操心。我给你寄的茶叶记得喝,提神醒脑,别老泡一杯就反复兑水,喝得没味儿了还舍不得换。”
信寄出去,仿佛把一部分牵挂和叮嘱也一同打包送走了,她心里才觉得踏实了些。
正巧所里组织一批科研人员去附近一个生产精密仪器的老厂调研,加强理论与实际的结合。
陆云瑶想着正好可以换换脑子,呼吸点不一样的空气,也能亲眼看看她们实验室里演算的数据,在实际生产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便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工厂的车间高大宽敞,但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和金属被切削时产生的特殊气味,各种机器运行的轰鸣声、撞击声交织在一起,说话都得稍微提高嗓门。
老师傅们穿着沾了油渍的工装,守在各自的机床前,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操作起来稳当又精准,手艺没得说。
但偶尔,当他们对着摊开的新图纸、或是听着技术员讲解新的精度要求时,眉头会不自觉地拧紧,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困惑和挠头般的无奈。
厂里负责陪同的老工程师,头发已经花白,言辞恳切又实在:“不瞒各位专家,我们这帮老伙计,经验是有的,手感也好,过去闭着眼睛都能车出合格的零件。
可现在这新标准、新工艺、新设备,更新换代太快,我们这点老底子,有点跟不上了!
就盼着你们这些懂理论、见识广的专家,能给我们指点指点迷津,拨云见日啊。”
陆云瑶一边仔细观看生产流程,一边认真听着老工程师的介绍,心里感触良多。
她在实验室里日夜演算的那些抽象数据、构建的那些理想模型,在这里找到了落地的土壤,变成了一个个需要精准加工的实体零件,直接关系到最终产品的性能质量,也紧密关联着这些老师傅们的饭碗和骄傲。
这种从理论到实践的直观联系,让她觉得自己的工作不再是纸面上的符号,而是有了更具体、更沉甸甸的分量。
她还凭借自己的专业敏感,顺手帮他们改进了其中一个测量环节的数据记录和处理方法,虽然只是个小改动,却让负责那部分的年轻技术员眼睛一亮,直说“陆技术员,您这法子好,省事儿多了,还不容易出错!”
从工厂调研回来那天,天气说变就变。
卡车行驶在半路上,刚才还晴朗的天色陡然阴沉下来,一场急促的夏日雷阵雨哗啦啦地倾倒下来,豆大的雨点用力砸在卡车篷布上,噼啪作响。
不过北方夏雨的脾气来得猛,去得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