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子面容清癯,皮肤保养得宜,唯有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刀刻斧凿,衬得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愈发幽深冷冽,不怒自威。
“永平侯府的两位姑娘,可到了?”何夫人声音清冷,平静无波。
“回夫子,已到!”
余助教忙看向沈棠花和林云晚,两人立即起身行礼。
何夫子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两人身上停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既入书院,便需明理。今日第一课,不拘泥书本。”
顿了一下,何夫子才继续道,“尔等且以‘女子’二字为题,各抒己见。何为女子本分何为女子之道……你二人,谁先作答?”
这分明是下马威!
沈棠花心下了然,这位何夫子对她们这类“特殊渠道”入学的学生,怕是极为不满,想掂量斤两。
“夫子,学生愿先作答!”林云晚立即站了起来。
之前处处被沈棠花压一头,这次关乎才学门面的论道,她绝不能再让沈棠花有出风头的机会!
“讲。”何夫子神色淡漠,无悲无喜。
“回夫子话。学生以为,《女诫》有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女子之道,首在‘贞静’二字。居于深闺,不妄言笑,不涉外务,以柔顺为美,以谦卑为德。此乃天经地义,亦是家族门楣之光。”
说到这里,林云晚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沈棠花,意有所指地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
“女子尤当谨守本分,知书达理。若言行失当,举止无状,轻则贻笑大方,重则累及亲族清誉,此非智者所为。故女子当以‘静’修身,以‘礼’束心,方不负父母教养、夫子教诲之恩。”
一番引经据典、华丽工整的发言结束,林云晚她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赢得众人不由交耳称赞。
当然,也有人听得出来,林云晚引经据典,看似完美诠释了世俗对“闺秀”的期待,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暗讽沈棠花。
何夫人却依旧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却是肯定的: “引经据典,言之有物。林姑娘家学渊源,沈姑娘你呢?”
所有目光都转向了沈棠花。
林云晚捏紧了帕子,她既得意,但又怕沈棠花又有出奇之语。
沈棠花目光澄澈地看向何夫子:“夫子,学生见识浅薄,不识得许多大道理,只见过世间百态的女子。”
何夫子古井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微澜,道:“‘女子’二字,本就囊括世间所有女子。”
沈棠花微微颔首,目光却投向了窗外,更广阔的天地中。
“学生沿街乞讨的时候,见过寒冬腊月里,为瘫痪老父搓洗冻疮裂口,十指肿胀如萝卜的卖花女;也见过丈夫战死沙场,独自挑起豆腐担子,在晨光暮色中吆喝,养活一双儿女的年轻寡妇;还见过高门大户,端坐在马车内,出入戴着面纱的闺阁千金……”
沈棠花清越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的沉重,钱六姑娘和孙二姑娘也不由得看向了她。
“夫子问女子本分,女子之道……学生斗胆,窃以为女子生而为人,与男子无异,皆有父母生养,血肉之躯。其‘本分’,首在‘活着’,坚韧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柔顺谦卑,固是美德。可若是遇到不公,若是遇到困境,女子也要有‘争’的勇气,有‘立’的脊梁!那卖花女孝养至亲,那寡妇撑起家门,她们都未曾读过《女诫》《女训》等圣贤书,可却同样以双肩扛起了生而为人的担当!这难道不是至高的‘德’?”
沈棠花她目光坦然迎向何夫子,也扫过那些或惊讶、或沉思、或不屑的闺秀们。
“我认为,女子之道,不应该仅仅只存在于后宅的方寸之地。天地广阔,心之所向,道之所存。我们读书认字,明道理,断是非,是为了活得更有份量,后背挺得更直,而不为了画地为牢,失去了生而为人的气象!”
这一番话说完,别说满闺秀,就连余助教都瞠目结舌地看向沈棠花。
何夫子却只看向自己的衣袖,没有人知道,她衣袖下的手在抖。
沈棠花依旧在说:“夫子,学生认为,女子本无价,何须他人定……”
“住嘴!”何夫子打断沈棠花的话,“今日就到此为止!”
沈棠花的话戛然而止,林云晚眸中掠过一抹笑意。
乞丐就是乞丐,这番惊世骇俗的话居然敢说出口,若是永平侯知道了,定会把她赶出府去。
沈棠花缓缓坐下,又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她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话或许过于超前了些,但那一刻,她就是想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
有的时候,总要有人疾呼!
或许,职业使然?
闭了闭眼睛,沈棠花翻开学堂发的课本,还好,除了《女诫》《女训》这类的书,四书五经这些,也会讲到。
沈棠花收敛心神,认认真真地跟着何夫子学了起来。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终于到了放学的时候。
木蓝进来帮着沈棠花收获笔墨,却发现所有的人都绕着她们主仆二人,不由得有些好奇。
但想想也明白了,应该是她们知道了自家姑娘是乞儿出身吧。
谁知道刚走到门口,余助教便走了过来:“沈棠花,何夫子让你过去一趟!”
“好!”
沈棠花点了点头,正要叫木蓝先去跟马车夫说一声,林云晚却满脸笑意地走了过来。
“大姐放心,我会帮你给马车夫传话的,不过你也不要怕,被夫子责骂,说明夫子看得起你。”
往后啊,还会有更多看得起你的时候。林云晚想想就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