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的航行在绝对的寂静中度过。
“潜渊”号沿着脉络缓缓滑行,如同顺着一条看不见的河流漂流。灵能推进以22%的功率稳定运行,能量导管的损耗率略低于预期——按照这个速度,他们甚至可能节省出额外的安全余量。
陈一一大部分时间都在舰桥,偶尔通过秩序壁垒的脉络感知功能观察周围环境。哨站提供的导航信标每隔几小时就会发出一次引导脉冲,在感知中呈现为明亮的银色光点,标记着正确的路径。
第二天清晨(按照舰船时间),dJ幽冥发出了第一次警告。
“前方0.3光分处检测到脉络湍流。根据哨站数据,这是周期性现象,每八到十小时发生一次。湍流持续时间约二十七分钟,期间脉络的稳定性会下降40%,可能引发轻微的空间颠簸。”
“建议应对措施?”陈一一问。她正在检查秩序壁垒的能量储备——修复后达到了92%,且在脉络环境中会以极缓慢的速度自我补充。
“降低航速至15%,增强舰体结构场强度。我已经调整了‘架构师’的纳米单元分布,重点加固了临时导管接合部。”
陈一一点头批准。几分钟后,“潜渊”号进入湍流区。
起初只是轻微的晃动,如同行驶在起伏不平的路面上。但随着深入,晃动加剧,观察窗外的星空开始出现拖影——不是舰体在剧烈旋转,而是局部空间本身在轻微扭曲。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通过听觉器官,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一种低沉、悠长的嗡鸣,像是某种巨大乐器的基音,又像是星体运行产生的重力波。嗡鸣中夹杂着更细微的旋律片段——不成调,却有着诡异的和谐感。
“注意,检测到异常灵能波动。”dJ幽冥立即报告,“频率与脉络湍流不同步,来源方向……是第七节点分支。”
那个三百年前失踪防卫者警告的地方。
“距离?”
“主脉与分支交汇点在我们前方1.2光分。声音的传播速度异常快——它似乎通过脉络本身作为介质传导。”
陈一一激活秩序壁垒的侵蚀侦测模块。视野边缘的覆盖层中,她看到主脉的蓝色光流依然稳定,但从分支方向延伸过来的区域,却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如同薄雾的暗红色光晕。光晕随着那诡异的嗡鸣同步脉动。
“侵蚀污染确认。”她说,“但程度似乎不高?”
“根据读数,属于‘低浓度弥漫型’。通常不会对结构完整的舰船造成直接威胁,但……”dJ幽冥停顿,“那个防卫者的警告中提到‘歌声会让人产生幻觉’。这可能是一种精神影响型侵蚀。”
陈一一感到左臂的秩序壁垒传来轻微的刺痛感——不是警报,更像是某种“共鸣反应”。壁垒的银色纹路自动亮起,在她皮肤下形成一层保护性的能量网。
“它在试图影响我。”她陈述事实,“但秩序壁垒在抵抗。”
“能分析歌声的内容吗?”‘架构师’询问,“如果是信息载体,或许包含重要数据。”
dJ幽冥尝试了。“声音结构极其复杂,包含数百个重叠的频率层。我可以尝试分离出最明显的几个波段……”
几秒后,舰桥内响起了经过处理、降维到可听范围的片段。
首先是那个低沉的嗡鸣,现在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呼吸声——巨大存在的呼吸。
然后,在嗡鸣之上,浮现出人声的碎片:
“……回家……”
“……看见光……”
“……不再孤独……”
“……融为一体……”
词语破碎,语调却充满诱惑性的温暖。陈一一甚至在其中听到了类似母亲哄孩子入睡的轻柔哼唱,以及朋友间欢笑的回响。
“它在模仿人类情感表达。”‘架构师’分析,“但模式过于理想化——实际的人类交流不会如此……纯粹。”
“幻觉的诱饵。”陈一一说。她强迫自己专注在航行数据上,但那些声音碎片仍在意识边缘萦绕。秩序壁垒的刺痛感加强了。
“建议启动主动屏蔽吗?”dJ幽冥问,“秩序壁垒应该有精神防护功能。”
“暂时不用。”陈一一摇头,“我需要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继续分析,但记录所有数据。如果我的状态出现异常,立即启动屏蔽。”
“明白。”
湍流持续了二十六分钟,比预测的短一分钟。当“潜渊”号驶出扰动区时,那歌声也同步减弱,最终消散。
但陈一一注意到,秩序壁垒的刺痛感没有完全消失,而是转变为一种低沉的“嗡鸣后觉”——仿佛她的神经记住了那个频率。
第三天,他们接近主脉与第七节点的分支点。
按照计划,他们将不进入分支,只是从交汇处经过。距离最近时,他们与分支入口的直线距离约为0.05光分——在太空尺度上几乎算是擦肩而过。
“准备进入交汇区。”dJ幽冥报告,“建议将秩序壁垒的精神防护提升至二级。根据三百年前记录,那位防卫者可能是在这个距离上开始受到影响的。”
陈一一激活了防护。一层银色的微光从秩序壁垒蔓延开来,覆盖她的全身,最后在头部形成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光晕。瞬间,外部的声音完全消失,连舰船的正常噪音都被过滤掉了大半。
世界变得异常安静。
“潜渊”号平稳地滑向交汇点。观察窗外,星空没有任何异常,但通过脉络感知,陈一一看到那个分支入口像一张暗红色的嘴,从主脉侧面张开。暗红色的光雾从入口处缓缓渗出,沿着主脉边缘扩散,如同墨汁滴入清水。
然后,塔出现了。
不是物理视觉上的,而是在秩序壁垒的侵蚀侦测视角中:一座由暗红色光流构成的巨大结构,矗立在分支脉络的深处。它的形态不断变化——时而像扭曲的巨树,时而像破碎的尖塔,时而又像某种多肢节的生物。每一次形态转换,都有新的“歌声”释放出来。
这一次,dJ幽冥没有尝试降维处理。因为歌声的强度已经足以穿透二级防护,直接在陈一一的意识中低语:
你累了。一直战斗,一直失去。放下吧。
我们不需要战斗。我们可以共存。可以变得完整。
看看这座塔。它曾经也是碎片,现在它活着。它唱歌。
加入歌声。你就不再孤独。
陈一一握紧拳头。秩序壁垒的银光与暗红色的侵蚀光雾在感知层面激烈对抗。她能感觉到诱惑——不是明显的“来吧,加入我们”,而是更隐蔽的:对休息的渴望,对终结孤独的向往,对持续战斗的疲惫。
“一一,你的生理读数出现波动。”‘架构师’警告,“心率上升,神经递质分泌异常。需要提升防护等级吗?”
“不。”陈一一咬牙,“它在展示自己。让我……看看更多。”
她主动降低了防护,让更多声音涌入。
瞬间,幻觉袭来。
她不再在舰桥。她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地球?不,不是她熟悉的地球,但天空是蓝色的,草地是绿色的,微风和煦。远处有笑声。她转头,看到几个人影——模糊,但感觉熟悉。是“潜渊”号曾经的船员吗?还是更早的记忆?
这里很好,不是吗?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分不清男女。没有冰冷,没有黑暗,没有不断迫近的死亡。
“这是假的。”陈一一对自己说。
真假重要吗?感觉是真的,就是真的。声音轻笑着。我们可以让你永远留在这里。永远不必再面对虚空。
草地延伸,阳光温暖。那些人影走近了,面容逐渐清晰——
陈一一猛地闭上眼睛,全力激活秩序壁垒。
“三级防护!现在!”
银光爆发。幻觉碎裂。她回到舰桥,冷汗浸透衣服,呼吸急促。
“防护已提升至最大。”dJ幽冥报告,“歌声影响被隔绝。但你的神经负荷很高,建议休息。”
陈一一摇头,看向侵蚀侦测视角中的塔。它依然在那里,形态继续变化。但现在,在最大防护下,她能看到之前忽略的细节。
塔的暗红色光流中,偶尔会闪过银色的碎片——极其短暂,但确凿无疑。那是星环材料的特征光泽。还有……秩序壁垒的纹路?
“它在融合。”她低声说,“不是单纯的侵蚀体。它融合了星环的碎片,可能还有……秩序壁垒的残骸。”
三百年前那个防卫者提到“活着的塔,由侵蚀体和星环残骸融合而成”。但他没说其中可能有秩序壁垒的成分。
“分析那些银色碎片。”她命令dJ幽冥。
“已经捕捉到三个片段。材质分析……确认,与你的秩序壁垒基础合金成分相似度达91%。但能量特征不同——被侵蚀污染了,呈现出扭曲的谐波。”
“所以当年可能有边界防卫者……被融合了。”陈一一感到一阵寒意。不是死亡,而是被吸收,成为那座塔的一部分,继续“唱歌”诱惑后来者。
“潜渊”号开始驶离交汇点。塔的身影在感知中逐渐远去,歌声减弱。
但就在即将完全脱离接触时,新的变化发生了。
塔的形态突然稳定下来——不再是不断变化,而是固定成一个具体的形状:一座高塔,顶端有一个平台,平台上站着一个人影。
人影向“潜渊”号伸出手。
同时,一段清晰的、完整的语句通过脉络直接传来,绕过了秩序壁垒的最大防护,不是诱惑,而是……请求?
“请……不要走……”
“帮帮我……”
“我还记得……我的名字……”
陈一一僵住了。
因为那个声音,那个语调……她认识。
是艾德拉。
秩序壁垒第七代试作型的第一位持有者。一万两千年前,“最后守望者”小队的队长。
那个将信标a-7放置在回廊深处的人。
“不可能……”她低声说。
“一一,那是模拟!”‘架构师’急促警告,“侵蚀体会读取你的记忆和秩序壁垒的数据,模拟你最在意的人!不要相信!”
但陈一一无法移开视线。在侵蚀侦测视角中,塔顶人影的轮廓清晰,穿着银白色的边界防卫者装甲,左臂的秩序壁垒清晰可见。人影的面容模糊,但姿态、身形……
“陈一一……”塔顶的艾德拉(如果真是她)再次开口,声音断断续续,充满痛苦,“我记得……任务……信标……但我被困住了……”
“侵蚀……它没有吞噬我……它保留了我……但扭曲了……”
“求求你……帮我解脱……”
歌声完全停止了。只剩下那个痛苦的请求,在脉络中回荡。
“它在改变策略。”dJ幽冥分析,“从诱惑转为求助。可能是针对你作为边界防卫者的心理弱点——我们无法对同袍的求救无动于衷。”
陈一一紧紧握着左臂。秩序壁垒剧烈脉动,与塔顶人影手臂上的壁垒(或它的模拟)产生共鸣。她能感觉到那种联系——同源技术,同一代产品,甚至可能在同一生产线诞生。
“如果我过去……会怎样?”她问,不是真的要去做,而是在思考对方的意图。
“最可能的结果:你被融合,成为塔的一部分,增强它的力量。”‘架构师’语气严厉,“不要被欺骗,一一。就算那真的是艾德拉的意识残留,一万两千年与侵蚀共生,她早已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位防卫者了。”
塔顶的人影开始变化。艾德拉的形象逐渐溶解,重新变回不定形的暗红色光流。最后的信号传来,不再是请求,而是……
笑声。
冰冷、扭曲、充满恶意的笑声。
然后彻底消失。
“潜渊”号完全驶离交汇区,回到纯粹的主脉中。第七节点的分支入口在身后关闭,暗红色光雾不再渗出。
陈一一关闭了最大防护。舰桥恢复安静。
她坐在舰长椅上,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你还好吗?”dJ幽冥轻声问。
“它在学习。”陈一一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三百年前,它用美好的幻觉诱惑人。现在,它知道对边界防卫者用不同的方法——用同袍的求救。”
“这证明它是有智慧的,至少具备高级适应性。”‘架构师’说,“而且它从每个接触者那里收集数据,改进方法。”
陈一一看向自己的左臂。秩序壁垒的银色纹路平静流淌,但刚才与塔共鸣的悸动感还在。“它认识我的壁垒。不是泛泛的认识,是具体的、同一代的识别。”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成形。
“那座塔……可能不止融合了星环材料和壁垒残骸。它可能融合了艾德拉本人。”
“最后守望者”小队在部署信标后失去联系。如果艾德拉没有死,而是被侵蚀捕获、融合,在塔中存在了一万两千年……
“那么她刚才的求救……”dJ幽冥说。
“可能是真实的。”陈一一闭上眼睛,“也可能只是侵蚀利用她残存意识制造的陷阱。我们无法分辨。”
沉默弥漫。
“要记录这次遭遇吗?上传给哨站?”dJ幽冥问。
“记录。但不要求回应。”陈一一睁开眼睛,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无论塔里是什么,我们现在首要任务是信标。等我们从信标获取了更多信息……也许会有办法。”
也许会有办法帮助艾德拉解脱——如果她还以某种形式存在的话。
“潜渊”号继续航行。第七节点的歌声彻底消失在后方。
但陈一一知道,那座塔记住了她。就像她记住了塔。
而接下来的航程中,她不止一次感觉到,某种微弱的、仿佛错觉的“呼唤”,沿着脉络从远方传来。
不是歌声。
是她的名字。
秩序壁垒每一次都会发出警告性的脉动,将那呼唤隔绝。
但呼唤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