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缠绵不绝,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湿冷,笼罩着苏州漕运总督临时行辕。
檐水如帘,敲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也敲打在文贵的心头。
他负手立于廊下,望着庭中积蓄的、倒映着铅灰色天空的雨水,目光深邃。
江阴案的血气已然散去,但那把名为“考成”的手术刀留下的寒意,却正悄然渗透进江南官场的每一处缝隙。
顾云卿静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青衫仿佛要与这灰蒙蒙的雨幕融为一体。
他手中捧着一份刚整理好的卷宗,是江阴案后续的汇总与分析。
“雷霆手段,可破痼疾;然欲立新肌,需细雨和风,更需坚实筋骨。”文贵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穿透雨声,“云卿,江阴之后,江南漕运,当如何真正‘新’起来?”
顾云卿上前半步,将卷宗轻轻放在廊下的石栏上,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是他用清晰笔迹绘制的图表与分析。
“大人,江阴案如同镜鉴。其弊不在个别人之贪墨,而在制度之漏隙可容鼠蚁穿梭。卑职以为,新政当从三处着手,重塑筋骨。”
他指尖点向图表:“其一,数据需‘活’。以往年终考成,如同静水照影,易被粉饰。当建立漕粮征收、转运、仓贮、损耗之关键数据,按月呈报,绘制趋势图表。任何异常陡增或锐减,必须附文详述缘由。让数字自己说话,让变化无处遁形。”
“其二,权责需‘明’。”他又翻过一页,上面是他初步勾勒的漕运各环节流程图,“自粮户缴纳,至漕船抵京,每一环节,经手何人,职权几何,对应责任何等,皆需明文规定,张榜公示。避免事急则相互推诿,事平则争相邀功。”
“其三,耳目需‘广’。”顾云卿合上卷宗,“官方文书,难免修饰。或可效仿京师《实务选编》,于各主要漕运码头、市集,设固定宣政榜,不仅公示朝廷漕政、标准斛斗,更设匿名投书之匮,广开言路,使胥吏之劣行,能达天听。”
文贵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未离那庭中积水。
顾云卿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思,却更为系统、更具条理。
这已超越了简单的惩贪反腐,而是在尝试构建一套基于规则、数据和透明度的的全新管理体系。
“善。”文贵缓缓吐出一字,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顾云卿,“便依此思路,由你主笔,草拟《漕运新政细则补充条例》,重点便是这动态监管、权责明晰与广开言路三项。条文需具体,要能让最基层的胥吏也看得懂,能执行。”
“卑职领命。”顾云卿躬身应道。他略微迟疑,觉得有必要告知文贵,以便获得文贵的助力。又低声道:“大人,石指挥使另有密令抵达。”
文贵眼神微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石指挥使令卑职,在梳理江南官场脉络之余,开始留意各府县,尤其是沿海州县,与海商之隐秘往来,重点在于……可能与闽浙一带走私海商的关联。”顾云卿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雨丝没入泥土。
文贵瞳孔微微一缩。
陛下和石文义的视线,果然已越过运河,投向了那片蕴含着无限机遇与风险,却被祖制牢牢锁住的蓝色疆域。海禁……这或许将是下一场更大风暴的中心。
“此事关系重大,需慎之又慎。”文贵沉吟道,“你无需顾忌,依令暗中查访便好,所需人手、关节,本官自会为你打通。记住,一切以密为先。”
“卑职明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破雨幕,一名书吏气喘吁吁地奔至廊下,衣衫半湿,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总督大人!急报!镇江段运河堤岸,因连月大雨,出现险情,已有漕船通行受阻,下游数府漕船皆壅塞不前!”
文贵眉头骤然锁紧。天灾,永远是最猝不及防的考验。若处置不当,刚有起色的新政效率将大打折扣,更会予人口实,攻击新政扰民,不堪实用。
“险情具体如何?地方官何在?”文贵的声音瞬间变得冷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大人,镇江知府已征调民夫抢修,然雨势太大,物料短缺,进展缓慢,情势……恐不乐观!”
文贵目光扫过庭中连绵的雨丝,又看向身旁沉稳的顾云卿,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危机,亦是验证新法、锤炼新制的熔炉。
他迅速下达指令,条理清晰,如同他正在构建的那套管理体系:
“即刻以总督衙门令:一,飞檄附近卫所,打开备用仓廪,调拨木石、麻袋、钉桩等一切防汛物资,由本官亲笔签发调令,火速运往险工段,交由现场官员统一调配,不得延误!”
“二,命衙门新设之‘稽核房’立刻介入,随物资同行,建立抢险临时账目,记录每一根木料、每一石沙土的来源与去向,事后需与卫所、府县三方核验,严防贪墨趁乱而起!”
“三,通告所有被阻漕船,可依应急预案,就近寻找安全水域停泊避风。因此次天灾产生的额外停泊、人工费用,由总督衙门派员核实后,从优补贴,绝不容忍胥吏借此盘剥船工!”
最后,他看向顾云卿,目光灼灼:“云卿!”
“卑职在!”
“你持我令牌,即刻动身,前往镇江!”文贵的声音沉毅如山,“你此去,非为监工,更非钦差。你的身份,是‘流程观察使’!我要你亲眼看着,这抢险之令如何执行,物资如何调配,人员如何协作,何处顺畅,何处阻滞,各级官吏表现如何,皆给本官巨细靡遗记录下来!这,便是我们完善那‘权责流程’与‘应急章程’,最真实、最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顾云卿深吸一口带着湿冷水汽的空气,眼中骤然迸发出锐利而专注的光芒。他深深一揖:“卑职领命!必不负大人所托!”
他转身,青衫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步伐坚定。
文贵重新将目光投向庭中,雨水依旧,但他的眼神已无比清明而坚定。
他知道,在这江南无尽的烟雨之中,他不仅要稳住这艘名为漕运的巨舰,更要亲手为它更换掉那些腐朽的旧龙骨,锻造出能抵御任何风浪的、全新的筋骨。
而这新骨的第一块试炼之石,便是眼前这场看似危机,实则蕴含新生之机的——镇江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