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无月,无星。
整个洛阳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笼罩。往日这个时辰,或许还有更夫梆子声、青楼隐约的丝竹、或是流浪犬的吠叫,但今夜,什么都没有。连风都似乎屏住了呼吸,空气凝滞,带着山雨欲来前特有的、沉闷的湿意。
寻常百姓家早已门户紧闭,胆战心惊。连日来的诡异气氛、官府突然加强的巡夜、以及那隐隐约约在坊间流传的关于“瘟疫”、“邪祟”的可怕耳语,都让嗅觉敏锐的洛阳人选择了最明智的做法——蜷缩在家中,用厚厚的门板抵挡外面未知的黑暗。
长街空旷,唯有悬挂在官衙和少数大户人家门前的灯笼,在死寂中投下昏黄而孤寂的光晕,光线无法及远,反而衬得阴影更加浓重。巡城的兵丁也比往日多了数倍,铠甲摩擦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们神情紧绷,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扑出噬人的猛兽。
落雁峡,慧觉的石窟内。
油灯的光芒将几人的身影投在石壁上,拉得忽长忽短。空气里弥漫着草药清苦的气息,混杂着岩石的阴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从洛阳城方向飘来的压抑感。
冷月盘膝坐在石床上,双眸微阖,正在全力调息。她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但原本紊乱的气息已逐渐趋于平稳,只是眉宇间因强行压榨内力而凝结着一丝痛苦的褶皱。每一次深长的呼吸,都牵动着肩胛处被仔细包扎好的伤口,带来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但她硬是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对她而言,疼痛是活着的证明,也是握紧剑柄的动力。
阿吉蹲在洞口附近,耳朵贴着冰冷的石壁,极力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刃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了往日的跳脱,只剩下全神贯注的警惕,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幼豹。
林素心靠坐在一堆干草上,怀中紧紧抱着那本《大晟洛都水脉枢要总图》。她体力不济,无法参与接下来的行动,只能以这种方式,守护着这份可能至关重要的知识。她的目光不时掠过花辞树,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花辞树则坐在石桌旁。
桌上摊开着他的鹿皮囊,里面分门别类放置着各种机关零件、药瓶和特制工具。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正最后一次检查和调试他身上所有的机关。
他拿起一枚“闭息簧”,对着灯光仔细审视其上的符文刻痕是否清晰,簧片弹性是否依旧;又倒出几粒“避瘴丹”,嗅了嗅其气味,确认药性未失。他的手指拂过冰凉的“蹑影蛛”,检查其关节的灵活性;掂量着仅剩的两枚“雷火子”,计算着它们可能产生的效果。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云破月给的那枚青蚨令牌上。令牌静静躺在桌面,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时机若至,自会现身……”云破月清冷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这令牌,是希望,也是一个未知的变数。
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不是在准备一场生死之战,而是在进行一项寻常的学术研究。只有偶尔抬起眼,望向石窟外那无边黑暗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慧觉坐在稍远处的蒲团上,手持念珠,默默诵经。梵唱低回,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流转,试图驱散那越来越浓的紧张与不安。但他的眼神,也同样穿透石壁,投向了天津桥的方向,带着佛门子弟对众生疾苦的悲悯。
时间,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压抑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仿佛能听到沙漏细沙滑落的声响。
距离子时,只有一个时辰了。
“水鬼”那边,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上游废弃水门距离石窟不算近,水下潜行更是耗时费力,加之逆流而上,难度极大。每一刻的等待,都是对神经的煎熬。
花辞树终于将鹿皮囊重新系好,贴身收好。他站起身,走到石窟入口,与阿吉并肩而立,望向远方洛阳城模糊的轮廓。
那里,灯火零星,如同一头在黑暗中沉默蛰伏的巨兽,而天津桥,就是这巨兽心脏的位置。
“快了。”他低声说道,像是在对阿吉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阿吉重重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按着刀柄的手,更紧了些。
冷月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清冽的目光扫过洞内众人,最后落在花辞树的背影上。她缓缓抬起手,握住了放在身侧的软剑剑柄。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让她因虚弱而有些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
林素心也抱紧了怀中的图籍,仿佛能从这古老的纸张中汲取到一丝力量。
慧觉的诵经声微微提高,梵音如涟漪般扩散,试图在这最后的时刻,为即将踏入修罗场的众人,守住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
万籁俱寂,杀机暗藏。
子时,将至。
(第二百三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