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播结束,那两方试验田里,经过盐水精选的麦种已经悄然埋入被曲辕犁深翻过的肥沃土壤中,剩下的,便是等待春雨滋润,静候破土而出的绿意。
燕丹很懂得放权的道理。
他将田间的日常照料、数据记录等琐碎工作全权交给了那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农,自己只每日抽空去巡视一圈,看看秧苗长势,听听老农们的汇报,偶尔提出一两个关于间苗、除草的小建议。
他将更多精力,放在了系统性地整理兑换来的农业知识上,并开始琢磨下一步的肥料改良计划。
当然,他最主要的“工作”,依旧是每日雷打不动地进宫——陪嬴政。
十三岁的秦王嬴政,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困在章台宫那宽大冰冷的书案之后。
名义上是学习处理政务,实际上,绝大多数奏疏都已经被丞相吕不韦用朱笔批阅得清清楚楚,条分缕析,几乎没有任何需要他这位少年君王决断的余地。
他所能做的,便是阅读那些已经盖上了丞相印鉴的最终处理意见。
那些工整而有力的朱红批文,在嬴政看来,却像是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又像是一双双充满审视与嘲弄的眼睛,赤裸裸地提醒着他,谁才是如今大秦真正发号施令的人。
他时常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和烦躁,仿佛被困在蛛网中的幼兽,空有尖牙利爪,却无处施展。
唯一能让他暂时忘却朝堂纷扰、感到些许畅快的,便是每旬数次的骑射课。
宽阔的皇家苑囿演武场上,草长莺飞,春风拂面。
在这里,他可以暂时抛开那身沉重的王袍,换上利落的骑射服,跨上心爱的骏马,感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自由,或是张弓搭箭,体会箭矢离弦、命中靶心的快意。
蒙恬、蒙毅兄弟自然是骑射场的常客。这对将门虎子,弓马娴熟,是嬴政最好的陪练兼玩伴。
而燕丹,作为嬴政点名必须到场的人物,也硬着头皮混迹其中。
近来,他们的四人小团体里,又添了一人——李信。
李信是将军李瑶之子,此前一直随父驻守北境,防备匈奴,数月前才奉召回到咸阳。
他年纪比嬴政、蒙恬稍大,性格爽朗跳脱,带着一股边关将士特有的彪悍和野性,骑射功夫更是了得,丝毫不逊于蒙恬。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几人早已熟稔,李信也迅速融入了这个小圈子。
平心而论,经过这段时间在嬴政“亲自指导”和蒙氏兄弟、甚至李信偶尔的帮衬下,燕丹的骑术和箭法早已非吴下阿蒙。
至少他现在能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小跑,不至于再出现初学时要死要活抱着马脖子惨叫的丢人场面;拉弓放箭也能有个样子,十箭里偶尔能有一两箭蹭到靶子边缘。
但,也仅此而已了。
跟身旁那三个仿佛天生就长在马背上、箭无虚发的家伙比起来,燕丹那点水平,简直就像是业余爱好者误入了职业联赛现场,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尤其是当嬴政和蒙家兄弟开始纵马驰骋、进行各种高难度骑射技巧比拼时,燕丹通常只能很识相地牵着马溜达到一边,美其名曰“观摩学习”,实则就是避免自取其辱。
他是真的不喜欢这种又颠又累还充满危险的运动。
有这时间,躺在安秦君府的软榻上研究系统商城,或者琢磨点好吃的好玩的,不香吗?
这日天气晴好,演武场上,嬴政正和蒙恬、李信三人纵马比试箭术,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靶心上很快便插满了羽箭。
燕丹照旧骑着他的温顺母马,在场地边缘慢悠悠地溜达,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李信显然不打算让他太清闲。
一轮比试结束,李信策马凑到燕丹身边,看着他那一副“岁月静好”的遛弯模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语气熟稔地调侃道:“哟,安秦君,又在这儿‘稳坐钓鱼台’呢?你这马骑得,比宫里那些散步的老夫人还稳当。”
燕丹眼皮都没抬,对这家伙的嘴欠早已免疫,随口怼了回去:“李公子箭术超群,自然看不上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各有所长罢了。有本事你别骑马,咱们比点文雅的?”
“各有所长?”李信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故意拉长了声调,目光在燕丹那张因为少见日光而显得格外白皙清秀的脸上扫过,嘿嘿笑道,“安秦君的长处,莫非真是在屋里读书写字?啧啧,瞧这细皮嫩肉的,要我说啊,你就不该叫燕丹,该叫‘燕妹妹’才是!叫声‘信哥哥’来听听,以后骑射场上我罩着你!”
他后半句是对着刚骑马过来的嬴政和蒙恬说的,挤眉弄眼,显然是旧调重弹。
“燕妹妹”三个字一出,燕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李信,自从混熟了以后,就总想占这点口头便宜,变着法儿想让他认个“哥哥”。
他早就摸透了,这家伙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其实心眼不坏,甚至有时看他实在骑得艰难,还会偷偷过来指点一两句稳重心法。
“滚蛋!”燕丹笑骂一句,挥了挥手里的马鞭虚空中抽了一下,“想当我哥哥?下辈子吧!论辈分,说不定你还得叫我声叔呢!”
“嘿!你这人,不识好歹!”李信也不恼,反而凑得更近,压低声音嬉皮笑脸,“叫一声又不掉块肉。你看蒙恬蒙毅,哪个不叫我声哥?”
“那是他们年纪小,我跟你谁大谁小还不一定呢!”燕丹毫不客气地顶回去,“再聒噪,下次府里弄好吃的,没你份了!”
一听到“好吃的”,李信顿时眼睛一亮,态度立马“谄媚”了几分:“别啊!安秦君!燕兄!丹哥!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那变脸速度,引得一旁的蒙毅捂嘴偷笑。
蒙恬则无奈地摇头,对这两人见面就斗嘴的场景早已见怪不怪。
嬴政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看着燕丹三言两语就把咋咋呼呼的李信给拿捏住,心情莫名地松快了些。
或许在他潜意识里,这样轻松随意、甚至带着点市井烟火气的吵闹,比朝堂上那些冰冷的算计和压抑的束缚,要鲜活有趣得多。
“好了,休要胡闹。”嬴政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李信笑嘻嘻地应了声“是”,冲燕丹做了个鬼脸,果然不再纠缠“哥哥妹妹”的话题。
燕丹也懒得再理他,心里盘算着晚上回去是研究堆肥呢,还是试试系统新解锁的甜点配方。
骑射场上的日常拌嘴,如同春日里的微风,吹过便散。
燕丹早已习惯,甚至觉得,有李信这么个活宝在旁边吵吵闹闹,似乎也没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