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桃溪村的晒茶场上却亮如白昼。
篝火熊熊,映照着一张张疲惫而兴奋的脸。
第一批“春雪红”已在黄昏时分确认平安抵达山外三十里铺的接应点,这个消息像一剂强心针,让连日劳作的村民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谢老板,这‘十盏灯’的法子,真是神了!”老烟锅村正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的脸上满是敬佩,“以前只晓得埋头种茶,今儿个才明白,这人心要是拧成一股绳,天大的坎都能迈过去!”
谢云亭坐在篝火旁,手里捧着一碗热茶,暖意顺着掌心渗入四肢百骸。
他微笑着摇摇头:“不是我的法子神,是大家的心齐。这条路,是伙计们的忠诚、猎户兄弟的勇义、乡亲们的血汗,一寸寸铺出来的。云记,只是有幸做了那个点灯的人。”
他这句话说得诚恳,村民们听了,心里更是熨帖。
喧闹中,阿篾悄然走到谢云亭身边,低声道:“亭哥,都安排好了。”
谢云亭放下茶碗,站起身,环视四周。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篝火的噼啪声和人们的谈笑声。
“各位乡亲,各位兄弟!”
全场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今天,我们用自己的手,开出了一条活路。但路开了,更要守住。为了这条来之不易的‘共信之路’,也为了纪念所有为之付出的人,我谢云亭,想借桃溪村这方宝地,立一个规矩,求一个长久。”
他话音一落,阿篾和小满便抬着一个沉重的物件走到场中央。
那是一个用整块青石凿成的底座,上面立着一根手臂粗的黄杨木柱,顶端是一个铜制的、形似莲花的灯台。
造型古朴,却透着一股庄重坚实之气。
“这是……”老烟锅村正瞪大了眼睛。
“此为‘信灯台’。”谢云亭的声音沉稳有力,“从今往后,每岁春茶开采之日,我们便在此举行‘共信节’。凡参与‘共信同盟’者,无论茶农、伙计、船帮、脚夫,皆可在此留名。我们要让后人都知道,是谁,在最难的日子里,点燃了这第一把火。”
“共信节”!
这三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每个人心中都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们原本只是为了生计的自救之举,在谢云亭口中,竟被提升到了一个庄严的、可以传承的仪式高度。
“亭哥,”阿篾端着一个陶土火盆,从烘焙“春雪红”的茶坊里快步走出,火盆里,几块烧得通红的松柴木炭正散发着灼人的热量和独特的松香,“‘春雪红’的火种,取来了!”
这,就是烘焙出那批传奇茶叶的火,是云记工艺的核心,也是所有希望的源头。
谢云亭接过火盆,却没有自己去点那莲花灯台。
他转身,郑重地将火盆递到老烟锅村正面前。
“老村正,”他目光灼灼,“这第一盏灯,理应由桃溪村的代表来点。因为茶的根,在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里。”
老烟锅猛地一怔,浑浊的老眼瞬间湿润了。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又看看周围一张张期待的脸,只觉得手里的旱烟锅有千斤重。
他颤抖着放下烟锅,接过火盆,粗糙的大手被热量烫得一缩,却握得更紧。
在全村人的注视下,老烟锅走到“信灯台”前,用火钳夹起一块最旺的松柴炭,小心翼翼地凑近灯芯。
“嗤”的一声,一簇明亮的火焰腾空而起!
那火光不大,却瞬间照亮了老烟锅沟壑纵横的脸,也照亮了周围所有人的眼睛。
那光芒中,有希望,有尊严,更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火……着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吼——!”
山豹子和他手下的猎户们发出一阵野性的嚎叫,那是山林之子最直接的喜悦。
“好!”村民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村口传来,一个爽利的女声划破了夜空:“谢老板可在?我金花,替我那帮划船的兄弟们来讨个说法!”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穿蓝布衫、头扎布巾的船娘,带着几个精壮的汉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正是下游船帮的头领,金花婶。
阿篾脸色一变,立刻上前拦住:“金花婶,有话好说,老板正在……”
“我晓得!”金花婶一把推开他,目光直直地盯着谢云亭,又扫了一眼那刚刚点亮的“信灯台”,眼神里先是疑惑,随即化为一抹震撼。
“我问你,谢老板,你这‘共信同盟’,山上的人有份,我们这水里刨食的,算不算数?”
她身后一个船夫大声道:“就是!我们听说你们在山上搞得热火朝天,我们几十号兄弟在江边码头也备好了船,就等你们的信儿。这好事,可不能忘了我们水上漂的!”
原来他们是听说了“共信之路”打通的消息,特意连夜赶来确认。
谢云亭笑了。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朗声应道:“金花婶问得好!‘共信同盟’,有翻山越岭的腿,自然也缺不了劈波斩浪的手!这‘信灯台’上,早已给各位兄弟留了位置!”
他转向小满。
小满会意,立刻捧上早已备好的《共信录》。
谢云亭接过笔,在名录第一页,写下“桃溪村”三个大字后,翻到第二页,将笔递给金花婶。
“金花婶,请吧。这水路第一笔,由你来落。”
金花婶看着那支笔,又看看那熊熊燃烧的灯火,这个在江面上骂过街、斗过水匪的刚烈女子,眼圈竟也红了。
她接过笔,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金花船帮”四个字。
“好!”谢云亭带头鼓掌,“从今日起,山为盟,水为誓!我云记在此立誓,凡入‘共信同盟’者,只要云记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兄弟饿肚子!”
“绝不让兄弟饿肚子!”
老烟锅、山豹子、金花婶,连同他们身后的村民、猎户、船夫,齐声怒吼,声震山谷!
小满站在人群外围,他看着那盏在夜风中愈发明亮的“信灯”,看着师父谢云亭那并不算魁梧、此刻却无比伟岸的背影,心中激荡难平。
他翻开自己的小账本,在记完今日的开销后,他在末尾空了一大片地方,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了一行字:
【民国二十六年,春。
桃溪村,信灯初燃。
火种,已入人心,不熄。】
那灯火,如同一颗顽强的种子,在这乱世的寒夜里,被种进了皖南的群山,种进了每一个不愿屈服的茶人心里。
他们或许还不知道,这星星之火,终将在未来,燃成燎原之势。